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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9:33 作者: 亦舒
    司機居然是一位中年婦女。

    她問連環,「去哪裡?我只開到地車總站。」

    連環答:「那已經很好。」

    他跳上車去,道謝,坐穩。

    貨車搖搖晃晃駛往市區,女司機看他一眼,關心地問:「你沒有事吧,臉色那麼差,像生病。」

    連環不由自主抬起頭望向倒後鏡,看到自己的臉,非常訝異,怎麼搞的,他不禁伸手去摸面孔,似戴著一隻鐵灰色的面具,他嘗試去將面具剝下,但是不行,他拉扯的只是臉皮。

    大滑稽突兀了,人的皮怎麼會是這樣死灰色,不可能不可能,定有人向他開玩笑,連環掏出手帕,用力去擦,盼望把那一層土色抹掉。

    女司機同情地對他說:「你要看醫生呵。」

    連環頹然低頭,沒有人幫得了他,只有他能解救自己。

    車子駛到地車站停下來。

    連環幾經轉折,才回到宿舍,換上乾淨衣褲,趕去上課。

    說也奇怪,那一天,他比往日更加用心,資質略差的學生重複向他提問題,他都可以不嫌其煩,細細作答,舉了一個又一個例題。

    其中一位女同學感激得淚盈於睫。

    連環並不覺得累,睡眠不足,理應急躁不安,他卻異常平和。

    下課之後回到房間,他斟出冰凍啤酒,靜靜坐在大沙發內聽音樂。長窗外有同事孩子嬉戲聲,哈哈哈哈,可愛清脆地笑,互相追逐。

    往日連環只要聽到他們的笑聲,便覺得快活鬆弛,安然盹著。

    今日他沉默地喝著啤酒,一點睡意都沒有。

    很快地下便囤積了一大堆啤酒罐。

    門外小孩爭吵起來,一個說:「你為什麼推我?」

    另外一個答:「你不同我玩,我怎麼推你。」

    連環嘆口氣,站起來去推開窗,孩子們見大人出來,紛紛跑開。

    天色暗下來,他做三文治吃,同事叫他過去下西洋棋,他並沒有推辭,坐在人家客廳,一連贏了三局,殺得英文科教授面目無光。

    人家站起來尷尬地打呵欠,「夜了夜了,該休息了。」

    連環一點不困,他的時間忽然比人多出三分之一來,平日來不及做的工夫,都可以趁深夜趕出,他自嘲地說,那多好,羨煞旁人。

    第二天,他照常上課。

    回到鏡子面前,自覺面具顏色又添深了,更像一隻殼子,幾乎敲下去會有「咯咯」聲。

    那天晚上,他仍然沒有睡,學生來探訪,一聊便三兩個小時。

    他坐在大沙發里,看著天空轉為魚肚白,連環真不相信有人可以從此戒卻睡眠。

    他換上乾淨衣服,周而復始,再踏進演講廳。

    那天下午,回去取講義的時候,他看到有人坐在他的大沙發里,背著他,一頭長望發落在椅背上。

    終於找上門來了。

    連環異常鎮靜,把門關得大聲點,好讓不速之客聽見。

    她沒有轉過頭來,只是舉起雙手,伸一個懶腰。

    連環語氣平和,「十分鐘後我有課,你要說話就得快。」

    客人一怔,笑說「沒有特權了嗎?」她仍背著他。

    連環找到他要的講義,「你若不講,就要等三小時之後。」

    「我等你回來好了。」她沒有猶疑。

    連環笑笑,他不相信。

    「一直都是我等你,坐在門口大石上不知多少次,你不是忘記了吧?」

    連環答:「那麼,就請你等等我。」

    學生也在課室等他。

    足足三小時後他才回到宿舍,香紫珊仍然坐在原位,好像動都沒有動過。

    連環放下書本,「讓我聽聽,你有什麼話要說。」

    香紫珊轉過頭來,「我會好好地報答你。」

    「我不明白你說什麼。」

    「我低估了你,我願意補償。」

    連環舉起雙手,笑道:「我已退出這個遊戲。」

    「你現在不能退出!」

    「為什麼?」

    「此刻已經到了要緊關頭,即分勝負,你必須堅持到底。」

    「像你們這種玩法,贏了也是輸了,不會有勝利者。」

    「連環,我說過我會補償你。」

    「我絲毫沒有損失,毋須補償。」

    香紫珊變色,她打開煙包,抽出一支香菸,點著它,深深吸一口,連環已經注意到廳堂間已經充滿這種煙味,他聞了有點眩暈。

    他去推開長窗,順手搶下阿紫手上菸捲,用力扔出園子。

    香紫珊過來,雙臂搭在連環肩上,她喜歡對異性採取這個有利姿勢,連環輕輕推開她,她趁勢看到連環雙目里去。

    他任由她看個足夠。

    她輕輕說:「你喜歡做什麼都可以,連環,讓我們放一把火把老屋燒掉,我們不住,也不要給別人住。」

    連環靜靜看著她,不出聲。

    「這樣吧,我同你先聯合起來,把香寶珊踢走,然後再撇徐可立,這樣夠精彩了吧?」

    連環仍然一聲不響。

    「你喜歡怎麼樣儘管告訴我,我設法替你辦到。」

    連環維持緘默。

    「你要我戒掉壞習慣是不是,沒問題,都依你。」

    連環搖搖頭,「你的壞習慣是你的事,與人無尤。」

    「怎麼了,還沒有消氣?」

    「我並沒有生氣。阿紫,像你這樣聰明的人,應該看得出來,你的魔術已經消失。」

    「你是什麼意思?」香紫珊大驚失色。

    「我自由了,經過那些年,我終於自由了。」

    「我不相信!」

    連環靜靜說:「我何嘗相信,我比你更以為這是一生一世的事,但事實如此,香紫珊,自此你歸你,我歸我,我倆再不會走在一道。」

    「你拿著我母親一半財產預備怎麼樣?」香紫珊聲音已變。

    「我會保持它留為紀念,令堂有深意,少了我這一份,你們三人斗不起來。」

    香紫珊冷冷訕笑,「原來她是為我們好,我還以為我們這一套都自她處學來。」

    連環不再言語。

    香紫珊蹲在連環面前,逼他轉過頭來,看他的眼睛。他眼中燃燒的那一點火從來都瞞不過她,無論他裝得多麼冷酷,無論他如何心灰意冷,那點火從來沒有熄滅過,他會聽她的。

    但是這一刻,連環雙目碧清,一點雜質都沒有,如兩汪潭水。在他瞳孔中,她可以照得見自己影像,沒有火,那朵小小火焰不知在幾時已經熄滅。

    香紫珊退後一步,坐到地上。

    連環扶她起來,「回去吧。」

    她失去了他,這是不可能的事,她一向擁有他,他的身體他的思想他的時間他的靈魂。

    她竟失去了他。

    「回去同徐可立與香寶珊言和,大家仍是朋友。」

    香紫珊不相信連環會說出這樣清醒的話來,她雙臂抱在自己胸前,不知道失卻連環會使她覺得如此冷。

    她從來沒曾想過他會離去,她滿以為生生世世,他是她家生的奴隸,他自幼便已屬於她。

    連環打開了門,恭敬送客。

    香紫珊仰一仰頭走出去,連環關上門。

    香紫珊在石階上絆了一下,要扶住欄杆,才能跌撞地站穩,匆匆上車而去。

    屋內,連環呆呆站了一會兒,才慢慢坐下來。

    那股特有的煙味尚未散盡。

    他牽動嘴角,無奈悽然地笑起來,演技好得連香紫珊都瞞過去了,幾時可以瞞過自身?

    他走到房中,打開書桌一格抽屜,取出那隻盒子,打開它,看著盒內一雙小小鞋子。

    連環的心境異常平靜。

    他把小鞋捧在手內,不相信這許多年已經過去,不相信他與鞋主人已有這樣遠的距離。

    他把鞋子放在窗台上。

    忽然之間,他聽到一個雲雀似動聽的聲音說:「我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新鞋。」

    阿紫!

    連環轉過頭去,窗外站著一個小小的女孩,穿水手服,長髮結成一條大辮子,垂在胸前,正艷羨地看著那雙鞋子。

    連環不禁問:「你是哪家的孩子?」

    「我住在甲座,我姓施,我們新搬來。」

    「請進來。」

    那小女孩輕輕地走進客廳,挑一張小小的矮凳坐下。

    連環把鞋子交到她手中,「合穿,就是你的。」

    「送給我?」女孩綻開天使般的笑容。

    連環點點頭。

    她連忙試穿,踏進去,剛剛一腳,站起來,轉個圈,顧盼一番,向連環說:「謝謝你,謝謝你。」

    連環見她如此可愛,雙目儒濕。

    她興奮地奔出去,一不小心,摔一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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