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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9:33 作者: 亦舒
湘芹才沒有那樣苛求。
她只希望一個婚禮滿足兩個人,不要盡為著敷衍她。成長後的林湘芹並非是一個非結婚不可的女子,她願意成家,不對抗這個主意,但至少連環亦必須要覺得有此必要。
憑她的感覺,到目前為止,連環並不強烈地想結婚。
那麼再等等吧。
在等的時候,湘芹也沒有閒著,她努力工作,進度不遜連環。
當下湘芹自回憶中走出來,「對了,召我來有什麼事?」
「老區約我們下午茶。」
湘芹雀躍,「他又來了嗎,我好不思念這個老好人。」
「今天下午四點半。」
「兩小時通知?你怎麼曉得我有空。」湘芹氣結。
有沒有空,不外是分先後,當事人若覺得約會重要,一定抽得出時間。
連環只是微笑。
湘芹取出厚厚記事簿:「西區填海區新發展計劃記者招待會於下午三點半舉行……我先跑了這一趟,再去約定地方見你們。」
連環比湘芹早到。
區律師胖了,頭髮斑白,老了些,神情卻更加輕鬆。
「好嗎,」連環與他殷勤握手,「各人都好嗎?」
「你應當比我更清楚。」
連環謙遜道:「我的天地很小。」
「令尊令堂呢?」
「在馬來西亞度假。」
「享清福了,」區律師很高興,「我的生活也類此,小時候盼望不用上學,壯年時又望不用上班,沒想到兩個願望要待六十歲才能達到。」
連環一直笑,老區真是一個好人,一直坦誠慡朗,視他為平輩。
「香寶珊同朋友合股開了一家古董店你定知道。」
連環答:「那確是很高尚的消遣。」
老區眨眨眼睛,「在店堂與朋友一聊六個小時,不知有沒有做過一單生意。」
連環不置可否,是有這樣的人。
過一會兒,連環輕輕問:「有無香紫珊的消息?」
老區說:「我不知道,我沒有同她們母女聯絡。」
「她已經成年了。」
「不是你提起,我倒漸漸忘記。」
連環牽牽嘴角。
老區停了一停,又說:「你一直沒有忘記阿紫呵。」
連環笑一笑,沒有正面答覆。
這時候老區抬起頭來,「湘芹來了。」
湘芹神采飛揚地坐下,「在說誰?」
老區笑答,「故人。」
湘芹看著連環,笑吟吟地問:「哪個故人呀,烏衣巷口故人來?」
老區一直欣賞湘芹,這女孩子真有涵養,真正可愛。她接受連環的往事如接受連環身上的胎痣,即使該段往事令她傷神,她亦照單全收,因為成熟的她深明不能光挑對方的優點來愛。
老區笑答:「我們在說徐可立能幹,這幾年來香氏的營業額比以前增加一倍。」
湘芹失笑,「款子放在銀行,年息十厘,什麼都不用做,五年後也增加一倍。」
老區肅然起敬,沒想到湘芹對經濟也這樣了解。
湘芹不是小覷徐可立,但這盤生意是繼承過來的,不比連環,她看意中人一眼,連環一切靠雙手賺回來。
老區為著令湘芹高興,便誇獎連環:「你的男朋友當然更加與眾不同。」
湘芹不甘示弱,笑眯眯說:「我男朋友沒出來,我代你轉告。」本小姐還真不止一個異性朋友呢。
「說正經的,你倆幾時結婚呢?」
連環答:「她嫌我。」
湘芹說:「對,我嫌他家貧貌丑。」
年輕真好,老區感喟,大庭廣眾打情罵俏這種肉麻玩意兒都叫觀者賞心悅目,換上一對中年男女,老區肯定他頭一個喊救命。
喝完茶,湘芹還要趕另一場,有一個作家協會請她去講一講寫新聞之心得。
她走開之後,老區又說:「早該結婚了,當年令尊只一個人南下,沒有親眷,很希望早些抱孫子。」
連環忽然感動,抬起頭來,「你對我們最好,區律師,你從來不看輕我父是僕役。」
老區嚇一跳,他想都沒想過可以因人是僕役而看不起他。
老區是個品格高貴的人。
他溫和地說:「你這孩子,當年很受了點委曲吧?」
連環答:「我沒有關係,但我始終沒習慣人家稱我父為下人,不過窮一點而已,為什麼就是下等人?」
老區微笑,「你肯講出來,可見已經不介懷。」
連環嘆口氣,這是他第一次發牢騷,相信也是最後一次。
「我看著你們幾個人長大,你最令我放心,連環,繼續向上。」
「區律師,有空再回來見我們。」
「早點結婚。」
連環與老區分手之後,找到作家協會會址去,在門口等湘芹。
不到一會兒她一邊同人握手一邊出來,一眼就看到連環。
兩人走到樓下,連環說:「我們結婚吧。」
湘芹抬起頭,凝住笑容,像是要看到他靈魂深處去,半晌才說:「不算。」
「還不算?」連環大聲疾呼。
湘芹搖搖頭,「不算。」
連環高舉雙手,作一個無語問蒼天的大動作。
湘芹說:「忙了一整天,還要回報館趕稿。」
連環聽了卻說:「不算。」
湘芹推他一下,笑道:「別這樣,我們先吃飯去。」
連環又說:「不算。」
「餵你有完沒完?」
「呵,不算。」
湘芹笑得腰都軟下來。
三天之後,連環就發覺湘芹這句不算說得有理。
是不算。
湘芹了解他遠比他了解自己多。
他在學校接到徐可立的電話。
連環有兩個學生通過徐可立的協助正在香氏機構實習,他們一直有若干聯絡。
這次連環也以為是學生成績事宜。
誰知徐可立一開口便說:「香紫珊回來了。」
徐的口氣已經夠怪異,可是連環聽了那句話,反應更為奇突。
連環正屏息等待下文,眼前卻突然冒起點點飛舞的金星,耳畔有咚咚聲,半晌才發覺那是他自己的心跳。連環放下電話,不可能,事隔多年,他已經長大,他理應對這個人名不再有強烈反應。
他嚇怕了自己,臉色頓時蒼白起來。
同事走過,看他一眼,覺得不妥,繼而追究:「連環,你不是不舒服吧。」
聽筒那邊傳來徐可立的聲音,「喂,餵。」
連環定下神來,苦澀地說:「我聽到了。」
「她與母親一起回來,連環,香夫人想見你。」
連環又過許久才說:「如果可以拒絕,我情願不見。」
「我恐怕你非見她不可,連環,她已經病重垂危。」
連環怔住。
「同香先生一模一樣的症狀,我見過她,真可怕,像是他回來找她一樣。」
連環渾身汗毛豎了起來。
「連環,你要親眼看到才會相信。
連環握緊拳頭,「我準備好了。」
「我派車子來接你。」
車子往郊外駛去,不知是否該日的太陽特別猛烈,連環眼前的金星始終沒有消失,給湘芹知道了她會怎麼想,她會否譏笑他,抑或可憐他?一切都在這聰明的女孩的意料中,她知道還不是時候,連環仍受魔咒控制。
車子在白色洋房門口停下,連環先看到碧藍的大海,靜寂的天空只有海鷗鳴叫。
他們永遠找得到這種與世隔離的仙境來當家。
門打開來,男僕迎出來,領他進去。
屋內空蕩蕩,想是故意布置得氣氛寂寥,是一種現代設計風格,客廳前一列落地大窗,整個海映進室內,連環睜不開眼睛。
連環只看到一張輪椅背光向著他,輪椅上有人,他卻一時未能看清楚是誰。
連環聽到的一個沙啞的男聲:「你來了,真好。」
連環一怔,這是誰的聲音?這明明是香權賜,連環通體生寒,踏前一步,想看個清楚。
只見輪椅上的人佝僂著縮在一角,輕輕嘆口氣,「呵,你不認得我了?」
連環忍不住說:「我來見的是香太太鄧玉貞女士。」
那人忽然笑起來,聲音嘶啞,如一隻蒼老的烏鴉,連環明明記得,這是香權賜的聲音,莫非是他回來了?
「小連環,你連我都不認得了。」聲音忽然轉得柔軟,化為女聲。
連環「呀」的一聲,這正是香夫人,他來見的人。
連環忽然明白徐可立的說法,是,像正是香權賜回來找她,兩人好似化二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