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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9:33 作者: 亦舒
    她走過去說:「連同學,你好嗎?」

    連環笑笑,「都畢業了還留戀課堂?」

    她坐在他身邊,「連環,時間都到哪裡去了?」

    「在我們指fèng間不知不覺溜走。」

    「真的,我們認識時才是高中生,現在都找到工作,」湘芹睜大眼睛,「不消多久,成家立室,結婚生子,子又生子,孫又生孫……老了。」

    連環珍惜地看著湘芹,他喜歡她用這樣世故的、現實的、理所當然的語氣說人生,她有資格這樣做,她懂得享受生活。

    「你可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在幾時?」

    連環不記得,根本上這件事從來未曾在他腦海註冊。

    湘芹並沒有追問,她把答案講出:「高中一,英文課,放了學你留下替另一位同學補習,我闖進去,你瞪我一眼,我慌忙退出。」

    從那次起,湘芹對他就有深刻印象,連環那雙大眼,一直好似瞪著她似。

    「現在你記得了?三十年後,我會來問你。」

    他與她結伴回家,發覺母親正清除他的雜物。

    連環連忙阻住,誰知這次連嫂堅持己見,「你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趁湘芹也在,交待清楚。」

    連環賭氣,湘芹向他使一個眼色,連環想到母親多年苦勞與功勞,情緒立刻平復。

    他在書架高處托下一隻盒子,「你喜歡扔什麼就扔什麼好了。」第八章  拖著湘芹的手離開現場。

    湘芹問他:「盒子裡是什麼?」

    「打開來看好了。」

    「方不方便看?」

    連環笑笑。

    湘芹到底還年輕,忍不住掀開那隻四方型的硬盒子。

    她看到一雙鞋子。

    如果是玫瑰紅緞鞋或金色涼鞋倒還不那麼令她詫異,她此刻看到的鞋子,才一點點大,是雙小小童鞋,而且從沒穿過。

    值得這樣珍而藏之?

    盒內其餘東西就比較容易了解:一柄舊童軍刀,籃球隊的徽章,一疊一百分的卷子,作文獎證書,幾張同學合照,紀念冊子……。

    湘芹發覺連環漸漸肯給她機會,好使她緩緩進入他內心世界。

    湘芹十分感動。

    她伸出手去,按住連環的手。

    連環訝異,沒想到湘芹的手那麼有力,似要把他自一股旋渦扯出。

    連環蓋上盒子。

    這個時候,他們倆聽到故意裝出來的咳嗽聲。

    連環一抬頭,見是徐可立,有點尷尬。湘芹卻活潑大方地笑,「天氣乾燥,喉嚨容易不舒服。」

    徐可立馬上覺得這女孩子不簡單,他替連環高興,她肯定會幫到男朋友。

    老區退休之後,他負責的瑣事更多更雜,徐可立不知多希望連環可以幫他,最好把這位聰明能幹的林小姐也帶過來。

    「你還在考慮?」徐可立說,「香氏出的薪酬比外頭多五十個百分點。」

    連環搖搖頭,微笑道:「我同湘芹都已找到工作,我喜歡教書,她愛當記者。」

    徐可立懊惱道:「太令人沮喪了。」

    連環感激他的盛情,但是,父母親已經為香氏服務十多年,他不願意再加入隊伍。

    徐可立又說:「鄧女士要把香紫珊帶走。」

    湘芹聽得非常專注。

    徐可立說:「她尚未到法定年齡,生母理應照顧她生活。」語氣十分安慰,如釋重負。

    連環想問徐可立:所以你與香寶珊才賣掉大宅,擺脫香紫珊?

    徐可立像是明白他要問什麼,輕輕地答:「她母親會照顧她。」

    這等於說,是,我們的確不再想背這個沉重的擔於。

    徐可立看到連環臉色一沉,便改變話題,「我們切切要繼續聯絡。」

    徐走開以後,連環心中百感交集,他竟設計擺脫香紫珊,他繼承了香權賜的產業,卻趕走他的女兒,這樣做會不會太聰明了一點?

    這時,湘芹在一旁緩緩地說:「每個人都有苦衷,主要是我們都比較自私,想把生活中不愉快的成分剔除,那算不算壞?」

    連環沒有回答。

    他低著頭,下巴擱在膝頭上,雙臂抱著兩腿,雙目直視。

    每當沉思的時候,他用的便是這種姿勢,自小到大都如此。

    上一次沉思到這一次,當中隔著五年時間。

    這一天,湘芹到大學的高等員工宿舍來看連環,他坐在寬大的露台上,正在凝思。

    湘芹用手搭住他的肩膀,「想什麼?」

    連環抬起頭,「大學考試制度規定考生遲到三十分鐘以上便不准進人考場,是否太嚴?」

    湘芹坐下來笑問:「誰遲到?」

    「一個學生。」

    「遲三十分鐘?」

    「三十五分鐘,監考人不讓他進入考場,他在考場外哭了整個鐘頭,換了是我,我會給他進場。」

    湘芹皺皺眉頭,連環就是心軟。

    「你不贊成?」

    「該名學生為何遲到?」

    「他開通宵溫習,鬧鐘壞了,睡過頭。」

    湘芹失笑,「你同情這樣的人?」

    「可憐得很,補考成績再好,也只給五十分。」

    「他辦事缺乏計劃,只有小學生才開夜車,大學生應當平時注意功課。還有,既然貪睡,該有自知之明,買十隻鬧鐘擱床頭,我不原諒他。」

    「林湘芹,你好不殘忍。」連環吃驚。

    「你讀到博士,遲到過沒有?我在華南日報任職五年,從無失誤,當然我不同情馬虎先生。」

    連環凝視湘芹,是的,她越來越不能容忍弱者。

    連環吁出一口氣。

    「工作最好避免注入過多感情,否則精神一下子燃燒殆盡。」

    「你最理性。」

    湘芹一時不知道這句話是褒是貶,有點尷尬,隔一會才自辯:「我?我是理論派,並非實踐派,你看,我對你已經最最不夠理性。」

    連環不語。

    湘芹輕輕說:「自十六歲開始一直到現在,已經足足十年。」

    連環不禁莞爾,連湘芹也來這套,可見一個女人終究是一個女人。

    湘芹看到他嘴角的笑意,悻悻道:「是,是我自己要等,活該,你不欠我什麼。」

    連環笑,「在過去那五年當中,至少有一次,我們可以註冊結婚。」

    「那次不算。」湘芹微溫。

    怎麼不算?連環不明白,他記得很清楚,那一天徐可立與香寶珊舉行教堂婚禮,只邀請幾位親友。到了教堂,連環才訝異,場面同訂婚那次相差太遠了,想必定有苦衷。

    幸虧老區老遠自溫哥華趕回來觀禮,他與連環坐在一張長凳上。

    連環所認識的人,只有老區,其餘三五個親友,想必是徐可立那邊的人。

    一禮堂的鮮花,只供他們欣賞。

    香夫人沒有出席,香紫珊也沒到。

    老區悄悄在連環耳根說:「大小姐的意思。」

    她是主角,她有權這麼做。

    湘芹輕輕說:「沒見過比這更美的禮服。」

    連環一點也不覺得,順口回答說:「我會替你找一件更好看的。」

    老區微微笑,他顯然是聽見了,湘芹漲紅面孔。

    禮成後一對新人與他們握手。

    徐可立人逢喜事三分慡,拉著連環笑問:「還在考慮,還不肯加入香氏機構?」

    湘芹跟他說:「你的妻子像一朵百合花。」

    隨後老區告訴他們,婚禮低調處理,是怕有人來找麻煩。

    那一次,連環被滿堂花香以及那種莊嚴聖潔的氣氛感動,他同湘芹說:「我們也舉行教堂婚禮好不好?」

    湘芹當時便飛快地答:「不算。」

    連環一怔。

    湘芹惱怒,「婚禮又不是即興遊戲,人家有,我們也依樣葫蘆做一次,恕我不能接受。」

    那是一個下著細雨的春天早上,新娘子把手中的柜子花球扔向湖芹,湘芹接住,總共只有她一個適齡的女客罷了,她笑起來。

    不知恁地,連環一股勁兒不肯放棄這個主意,「步行十分鐘就到大會堂,不去註冊,將來後悔。」

    湘芹固執地說:「不算。」

    連環只得聳聳肩作罷。那一天,他真想結婚。

    過了那一天,心境又平靜下來。

    再過一日,他拿到碩士文憑。

    湘芹一直說不算數。

    連環取笑她,「有些女性的理想婚禮大抵要男方跪在地下懇求到崩潰然後伏在她膝上哀哭,最後要挑一個紫色天空的黃昏,天邊隱隱看得到一輪新月影子,在南太平洋上一隻白色遊艇里,與三兩知己喝著粉紅香擯,稍後接受乘快艇來的牧師的祝福。」

    湘芹聽後說:「不錯,可惜你忘記安排燃放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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