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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9:33 作者: 亦舒
    徐可立稱讚他:「我們這裡虛位以待。」

    連環避重就輕地說:「我來談關於宿舍一事。」

    徐可立連忙叫秘書通知老區自律師行過來。

    徐可立解釋:「香夫人索款至巨,我們也不想虧待她,賣房子是個好主意,況且,我們都住得不舒服,」他停一停,「已經找到買主,但是那一家人,看中下人宿舍不連在一塊兒,十分遺憾。」

    連環注意到徐可立講到下人兩字,非常自然,連環這時的涵養工夫也練得不錯,更無半絲不快。

    他說:「我們這邊沒有問題。」

    「好極了,連環,你真是個慡快人。」

    這時老區推門進來,見他們已在握手,便笑道:「不用我了,看樣子一切水到渠成。」

    徐可立笑,「連環真特別,他不要同我們有任何牽連,卻又非常幫忙,真沒話說。」

    老區說:「如今年輕人都了不起,不再稀罕做什麼人之子或是什麼人之女,反正將來名利雙收,賣的是自己的寶號。」

    連環並不懷疑老區這番話的誠意,認識那麼久,連環知道老區是好人,但是下意識沒有人會忘記連環在工人宿舍長大。

    辦公室門再一次推開,香寶珊看到徐可立神色輕鬆,舒出一口氣,她朝連環點點頭。

    連環站起來讓她坐,隨即告辭。

    老區說:「我陪你一起走。」

    兩人到了門口,他又說:「有這樣的結局,算是令人安慰,香權賜並沒有托錯人,徐可立每個決策都有分寸,」然後他講出心聲,「連環,我下個月退休,不再管世事了。」

    連環衝口而出:「什麼?」

    老區笑,「令尊是香宅管家,我又何嘗不是香氏總管,專門理些閒帳,管完之後,又不能置身度外,感情用事,時常掛念著香家的人。如今好了,退休之後,移居他鄉,日日種花釣魚,過自己的生活,還我自由之身。」

    連環發呆,老區要卸下擔子了。

    「連環,你總聽過這首詩吧: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墮全網中,一去四十年。這就是在形容我。」

    難怪他的語氣那麼輕鬆。

    「你放心,徐可立很能幹,他會處理一切,妥妥帖帖,」他又說,「對你,我更是沒有牽念,林小姐會是世上最佳賢內助,只有一個人……」他皺上眉頭。

    是,只有一個人。

    老區終於點了名:「香紫珊是個問題青年。」

    連環體內不知哪一處,聽到這個名字,便隱隱作痛。

    「可是,」老區又振作起來,「我們也無能為力了。」

    連環低下頭。

    老區拍拍他肩膀,「一貫沉默如金,噯,真是好習慣。」

    兩人在鬧市分了手。

    那天半夜,連環被汽車引擎咆吼吵醒,掙紮起來,只見父母已站在窗口。

    「什麼事?」

    連嫂看兒子一眼,「是二小姐。」

    連環披上外衣出外,只見私家路上擠滿各式各樣鬼形怪狀的跑車,每一架都在兜圈子,司機們儘量狂踩油門,發出驚人巨響,如一隻只怪獸般咆吼來回。

    帶頭一輛車上坐著香紫珊,如果她面有得意之色,倒還罷了,連環至少可以想,她需要發泄,她需要娛樂,可惜香紫珊毫無歡容,月色下只見她目無表情,任由一班損友喧譁鬧事。

    徐可立也出現了。

    連環走過去擋住為首那輛車,司機停下來,怪笑問:「這是誰?」

    連環沉聲答:「私家路上不能任由你放肆,再不走叫警察收抬你們。」

    徐可立也走近,「香紫珊,下車來。」

    香紫珊緩緩轉過頭看住他倆,「我坐在車上十分舒服。」

    連環忍不住,淚盈於睫,「阿紫,我願意背你,你下來。」

    誰知香紫珊冷冷看他一眼,「你?不用你,你不過是我家僕人。」

    連環退後一步。

    「走開,」香紫珊厭惡地說,「誰要你這種人管。」

    連環的耳畔「嗡」地一聲,心靈反而釋放,他一聲不響,讓徐可立前去交涉。

    這時,遠處已傳來警車號聲,那些阿飛立刻呼嘯著自別路散去。

    那司機問道:「香紫珊,你走不走?」

    香紫珊伸出手來叫徐可立接她下車,徐可立卻如見到蛇蠍似退避三舍。

    香紫珊厲聲斥責:「父親的遺囑說明讓我在大宅住到二十一歲,你們為了趕走我,不惜出賣房子。」

    這時香寶珊自露台探身出來對牢妹妹大聲叫:「我父親沒有你這樣的女兒!」

    開車的青年見情勢危急,也顧不得他們一家是否還有話要說,已經一扭車胎一溜煙駛走。

    徐可立恨恨說:「明天我就去申請自衛手槍執照。」

    只見警車自遠而至,停在門口。

    自有徐可立會去應付,連環在黑暗中離開是非之地。

    他靜靜走回家門。

    老連跑出來,「二小姐沒有事吧?」

    連環搖搖頭,「一幫人都沒有事。」

    「是誰發出噪音?」

    「都散開了,沒事,睡覺吧。」

    老連剛想舉手熄燈,忽然看到兒子嘴角帶著一絲笑意,故問:「你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事嗎?」

    連環嚇一跳,「我在笑?」

    老連搖搖頭關上燈。

    居然在笑。連環摸著自己的嘴角,心死了,還有什麼所謂,笑同哭根本差不多。

    他在床上乖乖躺下,雙眼剛好對牢天花板;噫,那隻小小壁虎又悄悄前來探訪他,躡著足,步步為營,淺灰米色身體是牆壁的保護色,不是這樣心靜,還真看不出來。只見它打一個圈,又出去了。

    母親最怕它,連環想起來,在她的鄉下,他們叫它跳耳朵蛇,最怕它斷尾跳進孩童的耳朵里,又稱四腳蛇。

    連環故意去想些最不相干的事,不知不覺睡著。

    夢中有人朝他後頸呵氣,麻癢,伸手去拂。

    「阿紫」他說,「不要淘氣。」

    他伸手過去握住那隻小小的手,乘勢轉過身子。

    他看到了她,小小美麗女孩,穿水手服,像安琪兒。

    「阿紫,」連環緊緊握住她的手,「你沒有忘記我。」

    阿紫笑起來,可愛如昔,她精緻的面孔還不如連環的掌心大。

    連環坐起來,「阿紫,讓我們離開這個地方,你跟我走。」不顧三七二十一,他背起她。

    他可以感覺到阿紫的臉壓在他背脊上,他聽到阿紫說了一句話。

    「你說什麼?」連環問,「大聲一點,大聲一點。」

    忽然之間,她的重量消失,連環背上空空如也,她不見了,連環滿室找她,一邊叫她的名字。

    他驀然驚醒,呆呆坐起。

    差那麼一點點,幾乎就可以背起她離開這個地方。

    他抹去臉上的汗水,側著身,用枕頭壓著面孔,痛哭失聲。

    天亮了,他才靜靜起來,今天還真是他的大日子,他要去見工,中文高等學府的數學系聘人。

    走到樓下,聽見他母親說:「……因自小看她長大,有感情的緣故,替她開脫,其實還不就是個不良少女,本市起碼十多萬名,個個不滿現實,無事生非。」

    連環一怔。

    是嗎,就是那麼簡單,是年輕的他那浪漫的憧憬引起的誤會?

    連嫂接著說:「講起人品,替湘芹提鞋都不配。」

    老連也忍不住搭一句嘴:「湘芹是另外一種人。」

    「真是的。」

    一抬頭,看見兒子,「噫,你起來了,襯衫已替你熨好。」

    學校里接見他的幾個教授講師立刻覺得這個劍眉星目,態度沉著的年輕人是可造之才。

    他即時獲得錄用,工余給他充分時間修碩士學位。

    步出會議室,連環非常感慨,這樣順利,不知羨煞多少旁人。但他有他不可告人的苦哀,上帝公道無比。

    時間還早,他問過新聞系所在地,信步往探湘芹。接著又有同學告訴他,林湘芹在演講廳。

    她站在黑板前向數十名低班學生講解一些人行需知的基本常識,講得活龍活現,時常引來笑聲。

    是的,湘芹是另外一種人。

    奇怪,連環不大記得她小時模樣,他比較欣賞現在的她。

    抑或是他的思維他的心房一直為另一人占據,根本容下不其他的人其他的事?

    他挑一個角落座位坐下。

    湘芹一時並沒有看見他。

    另外一種人,說得再正確沒有,她生活得這樣豐足,一切與眾人分享,同香紫珊完全不同。

    香紫珊的世界不比她本人大很多,那狹窄的內心容不下連環。

    坐了十分鐘,連環才發覺旁觀者的樂趣,他可以悠閒地欣賞湘芹。

    呵,她終於看見他了,動作在剎時間停下來,她漲紅面孔,要過一會兒才能恢復演說,幸虧不久鈴聲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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