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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9:33 作者: 亦舒
他夢見自己背著香紫珊走一條獨木橋,橋下是萬丈深淵,他汗流浹背,戰戰兢兢,卻無論如何不肯回頭。走到一半,阿紫忽然掙扎著呼叫:「你不是徐可立,不要你,不要你。」
步伐不穩,兩人齊齊墮下深谷。
連環喘息著驚醒,好不容易定下神來,頸後卻似有人淘氣地哈氣,麻癢麻癢,明知沒人,連環仍然轉過頭去問:「阿紫?」
這樣的煎熬,他瘦了下來,身段仍算健壯,他父母已經警惕。
自學校回來,老連喚住他:「徐少爺找你。」
連環一怔,簡單地答:「我與他無話可說。」
過一日,徐可立親自上門來。
他一臉笑容,「第三年的功課不應該太忙。」
連環只得聽他道出來意。
「營業部有一個位置,頗適合你,想請你過來幫忙。」
連環答:「我對商界一竅不通,亦無興趣。」
他不打算道歉,又沒有做錯事,何用對不起。
徐可立涵養工夫真正好,還在笑,「連環你好似一直對我沒有太大好感似的。」
連環見他如此誠懇謙虛,馬上覺得理虧,「不不,」他第一次說出心底話,「家父的意思是,他做香氏的工已經足夠,盼我獨立。」
徐可立一怔,笑道:「香氏陳氏張氏有什麼分別,大家不過是拿勞力來換取應得的酬勞。」
連環聽得出這話里也有徐可立為自己辯護的成份,故說:「香家的工特別難做。」
徐可立知道連環在稱讚他。
他伸出手去搭住連環的肩膀,「畢業後出來幫我。」
「我念的是純數,幫不上忙。」
「你知道我專攻什麼?高溫物理。」
連環駭笑,與徐可立的距離頓時拉近。
徐解釋:「家父生意失敗,由香先生搭救,才不致結束得太難看。」他吁出一口氣,「那已是十年前的事。」
連環維持緘默。
「然後我認識香寶珊。」徐可立笑了。
他沒有提到香紫珊。
「連環,考慮仔細後再給我答案。」
連環只得點點頭。
徐可立輕輕說:「案子暫停你是知道的吧,鄧女士要到英國去尋新證據。」
連環答:「我只留意西報的法庭新聞。」
「那段報導比較真實。」
是,它的撰寫人是實習記者林湘芹,報導得比許多正規記者還要好。
徐可立忽然說:「我從沒有這樣恨過一種人如我恨不負責任的記者,如果有一把獵槍,起碼要把他們的照相機轟掉。」
連環因有同感忍不住笑起來。
「來,到大宅來喝杯咖啡,我們是鄰居,應當和睦。」
「改天吧。」連環微笑。
徐可立搖搖頭,「固執如牛,我們需要你這種性格的人才。」
他瀟灑地離去。
連環背後有人問,「你們有沒有談起我?」
連環答:「沒有。」
「那你們談什麼?」
「談生意。」
阿紫輕輕走過來,「不,你說謊,你們一定在談我,他與你攤牌,他不許你再見我。而你,你要與他拼命,是不是,是不是?」
香紫珊仰起臉,看著連環,限神閃爍,盼望聽到她要聽的答案。
連環見她神情迷茫,語無倫次,忽然明白了。
他抓住她雙肩,「你服什麼藥?」
香紫珊不回答,只是怔怔看住他。
連環心痛到極點,「誰給你這種東西?」
阿紫把臉靠在連環肩上,「你看今天天氣多好。」
連環蹲下來,瞪著眼說:「你再玩這種遊戲,我就不再理睬你。」
阿紫不在乎,「不會的,連環,你永遠愛我。」她一邊說一邊搖著頭。
「去,我們一起去見徐可立。」
「不,」阿紫掙扎,「不,我不要這樣去見他。」
「你怕他不高興,你怕在他面前醜態畢露。但是你不怕我傷心,你不怕我難過。」
阿紫不能回答。
連環從來沒有抱怨過,當下他卻說:「我浪費了這些年。」
香紫珊反問:「你真的那麼想?這些日子來,我倆分享那麼多秘密那麼多時間,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真的認為是浪費?」
連環看著她的小面孔良久,才輕輕答:「對不起,我說錯了話。」
連環約見了區律師。
老區對他很親呢,「這是你頭次到我的寫字樓來吧,呆會兒有時間我帶你參觀參觀。」
連環一開口便提出要求:「我想見一見香夫人。」
老區一愣。
「我有話同她說。」
「這並非適當的時候。」
「我知道,但對香家的人來講,永遠等不到靜心一談的時間,不如爭取。」
老區苦笑,「你說得對,我去試一試,你談話的主要內容能否告訴我?」
「有關香紫珊。」
老區十分意外,雙眸露出不尋常的眼色來,一瞬即逝。他欲語還休,終於緊閉嘴唇。
過半晌他轉變話題,「我帶你看看我們的資料室,在行內頗受讚譽。」
那像一個小型圖書館,老區輕輕推開門,因為有好幾位同事正在做功課,第三行座位有人抬起頭來,連環看到的是一雙溫柔熟悉的眼睛。
他脫口而出:「林湘芹,你怎麼在這裡?」
老區又得到一個意外,這個他自小看大的愣小子敢情是一匹黑馬,仿佛同不少女孩子有瓜葛似的。
當下連環說:「我們曾是同學。」
湘芹也過來解釋,「區律師一向慷慨,讓我借用他的資料。」
老區盛讚湘芹:「我未見好學如林小姐者。」
兩個年輕人四目交投,是連環先低下頭來。不知恁地,驀然見到湘芹,他只覺眼澀鼻酸,所有的委屈都似按捺不住,要自動傾囊而出。
老區見他神色如此奇突,又看到湘芹一臉體恤之情,知道第三者的存在全屬多餘,一句「你們慢慢談,連環,一有消息我立刻通知你」,便退出去。
湘芹把連環拉到走廊,輕輕問:「你怎麼了。」
連環再也忍不住,忽然落下淚來。
湘芹連忙例過頭去,掏出手帕給他。
湘芹靠在牆上,心頭明澄,知道這眼淚,並非為她而流,人各有命。有些女孩子令異性傷心,另有一些女孩,安撫創傷的心。
湘芹感慨地想,她肯定是後者。
她主動地說:「我真的需要一杯咖啡。」
湘芹挽起他的手臂,離開資料室。
後來她對好同學說:「男女關係沒有理性,亦無公道,只在乎你願不願意。」
能看得這樣透徹,也屬湘芹始料未及,感覺十分悲涼。
連環的母親在洗衣服的時候,發覺兒子的口袋有一方白麻紗手帕。
她一怔,她認得它,如今用手帕的女孩子不多了,記憶中湘芹是用這種手絹的,不會這樣幸運吧。失而復得,值得慶幸。
正想進一步追究,湘芹的電話已經來了。
很大方得體,當中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親切地問候,並且留言請連環回電。
真不容易,連嫂想,委屈都放心裡,一點小性子也不露出來,抹掉女孩子本色來遷就連環,豈是容易,真要多疼她一點。
連環不在家。
區律師通知他:「出乎意料,我一同對方律師接觸,香夫人聽說是你,毫不猶疑就撥出時間,但是她要到周末才回來,我們給你訂了星期天下午四點正,不要遲到,地址是孤騖路四號,記下來沒有?」
連環一愣,他們住得近得不得了。
步行過去才十五分鐘。
儘管如此,連環仍然早到,他在門外徘徊一會兒,看準了時間,才按門鈴。
應門的是女主人本人。
她還是那麼年輕那麼明艷,穿著她最喜愛的顏色,把門開得大大的,歡迎連環進屋。
她讓他在書房坐,一邊笑語:「長大了,可以喝杯啤酒了吧。」
那把聲音,若不留神,一下子就誤會是香紫珊。
細心的連環,看著她倒啤酒,遞杯子,驀然發覺,她沒有動過右手。
他抬起頭來。
對方笑一笑,「物理治療沒有做好,傷口肌肉糾結,一隻手不便伸展,算是殘廢了。」
連環十分難過。
「所以你看,我總得討回一點點公道。」
連環看著她不語。
「我變了很多?」鄧女士好似懂得閱心術,「經過那麼多事,人總會變。」
連環輕輕移動一下身體。
黃昏夕陽自長窗射進來,全室似膝上一層金光,氣氛優美。連環小時候,老以為住在此等華夏中的人,一定快活似神仙,他此刻的想法有點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