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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9:33 作者: 亦舒
    「可是,」老連搔搔頭皮,「我又老覺得仿佛欠了香家什麼似的,不能走。」

    老區大奇,「你也有這種感受?」

    連環在門口聽見,才發覺世上還有其他人與他有同感,不禁也拿過一罐啤酒在一角坐下。

    區律師抬起頭冥想一會兒才說:「香家的人有股奇異的魅力,其實我們同他們無拖無欠,是我們忍不住要留下來。」

    老連不再言語,區律師說得比較玄,他接不上口。

    區律師終於站起來,「我要走了。」

    「不多坐一會兒?」

    「當然想,這間小屋無嗔無欲,與世無爭,確實是個好地方,真羨慕你,老連。」

    他搓著額頭希望舒緩頭痛,嘆著氣走了。

    連嫂關上門,「香先生多慷慨。」

    連環知道母親一直希望擁有一間房子。

    連嫂又十分困惑地問:「但是,為何二小姐——」她欲語還休。

    老連忽然斥責老妻:「這不關我們的事,以後不准再提,我們什麼都不知道,我們沒見過沒聽過沒說過,記住了。」

    報復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一件事。

    連環在筆記本子的空行上這樣寫:聰明人從不報復,他們匆匆離去,從頭開始。

    他忽然想起湘芹,可愛的湘芹就有這樣的智慧。

    連環時常在鄰校的同學會刊物上看到湘芹的消息,她總是獲獎又獲獎。那邊的氣候好像非常適合她,才二年級已經倍受注意,是顆觸目的明星。

    也許連環思念的不是湘芹,而是她代表的人生正常、溫馨、平和的一面。

    他們終於在一次演講會上碰頭。

    連環不十分肯定湘芹是否看見他,但是他曉得她記得他,女孩子通常不大會忘掉對她們壞的異性,這一點特性往往令好男人痛心疾首。

    是他先過去與她招呼:「湘芹,好嗎?」

    林湘芹早就看見連環,她還是高估了自己,真沒想到震盪感如舊。正在自憐,連環竟過來叫她,據她記憶所及,他還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以前他從不稱呼她,只用一個餵字算數。

    湘芹無故淚盈於睫。

    連環只當她冷淡他,也是應該的,許久不見,話不知從何說起。

    對湘芹來說,這一刻卻緊接上次會面,當中沒有時隙,她終於冷靜下來,擠出一個微笑,輕輕說:「我很好,你呢?」

    她的眼神出賣了她,連環見湘芹仍然關心他,也有點手足無措。

    相隔一年,兩個年輕人都以為自己老練了,成熟了,會得應付此類場面了,可是一碰頭,馬上敗下陣來,不知多麼尷尬窘迫。

    過一會兒連環說:「湘芹,你功課越發出色了。」

    湘芹連忙回答:「哪裡能同你比。」

    話一出口,才覺得太客氣太浮面,不由得自嘲而笑,連環見她先笑,也鬆弛下來接著笑。

    他倆離了隊走到一角。

    這次才是真正關懷的問候,「連環,你好嗎?」

    連環答:「你是新聞系高材生,什麼都瞞不過你。」

    「香氏官司大約不把你們家牽涉在內。」湘芹一直體恤人意。

    「新聞界看法如何?」

    「轟動之至,許久不見這樣包羅萬象的案子,來來去去不過是小型商業罪案,乏味之至,故此略作誇張報導。」

    「你在法庭實習?」

    湘芹點點頭,她班上有兩個同學打算以香氏爭產案做論文,跟到底,因看情形這場仗有得好拖,一找新證據便休庭半年,大家都有種感覺,這是一場不會完結,只有輸家的官司。

    同學在一角叫:「湘芹湘芹,還不來準備,輪到你了。」

    連環微笑,「去吧。」

    湘芹點點頭,畢竟長大了,已算把這次會面處理得不錯,足以自傲。

    她有點希望他會約她,給了他幾分鐘機會,連環始終沒有開口,她也不覺得失望,輕輕說聲再見,便被同學簇擁而去。

    不要說湘芹,連環都覺得奇怪,一直以來,他倆相敬如賓,連對方的手都沒有碰過,為什麼這次再見卻有舊侶重逢的感覺。

    他沒有離開現場,找到一個柱子後的座位,欣賞湘芹演講。

    她已不是當年那個小女生了。

    外型、談吐,都無懈可擊,大方可愛。

    連環直到她演講完畢才悄悄離開現場,覺得十分安慰,湘芹是那種被人引以為榮的朋友。

    那日回家,連環看見母親正在端詳一張帖子。

    連嫂想得到兒子的意見,因說:「喜帖當然是紅色的好,你說是不是?」

    連家已沒有親戚,連環接過來一看,只見正面寫著徐可立香寶珊宣布訂婚。

    「大小姐與你同年,二十一歲,有自主權了,不過,遞帖子過來的卻是徐少爺。他人真好,沒有一點架子。香先生總算挑對了女婿,已經不叫我們辦事,薪水還是照發,卻之不恭呢。」

    連環放下帖子。

    這時門外忽然傳來「嘩啦」重物墮地之聲,連環跑出去,發覺工人在他父親的帶領下,競在鋸橡樹的丫枝。

    連環大急,「住手,你們在幹什麼?」

    老連慢條斯理答:「不鋸掉不行,樹枝頑強有力,快要頂穿木牆。」

    「不行,」連環把工人手中電鋸搶來扔地上,「不能鋸,我不准。」

    老連不去理他,命令工人:「鋸。」

    工人聳聳肩,照舊進行工程,當下木屑四射。

    連環這才頓悟,莫非父親已經知道他的秘密。

    只聽得老連自言自語道:「危險,懂得嗎?」

    沒想到他的表現這樣含蓄。

    連環卻仍然走向前去,同工人說:「那一枝橫杆不過打窗前掠過,放過它吧。」

    工人看看老連,嘆口氣,說道:「這是你的地,你的屋,你的樹,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心灰意冷地走開。

    工人只得爬下樹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連環只聽得母親在前門喝道:「走,走,走!再不走我叫警察。」

    連環趕到那邊一看,只見十個八個小報記者正圍著他母親,有人拍相片,有人提問題,鬧成一片。

    自從香氏案正式開庭以來,他們陸陸續續,三三兩兩過來按過鈴,借過電話,卻不似今日般大陣仗。

    連嫂用手臂擋著刺目的閃光燈,急得團團轉。

    連環最恨人欺侮婦孺。當下二話不說,回到二樓,用橡皮管子接好水龍頭,一開水喉,往樓下記者群直射。

    那十來個男女譁然,衣服濕透像似落湯雞,邊罵邊逃避,連嫂乘機躲進屋內鎖上門。

    連嫂直罵:「還算是知識分子呢,敗類,不擇手段,拖垮行家。」

    但是門外人群已經散去。

    連嫂問:「他們說是為了工作搶新聞,一份工作真的那麼重要,人沒有自尊嗎?」

    連環把氣呼呼的母親接在座位里,待她平息怒意。

    老連出來說:「不能怪記者。」

    連環抬起眼睛,聽他父親有何高見。

    「審了幾個月,控方律師要力證香某立遺囑時神志不清,辨方律師卻指證香夫人不貞,太荒謬了,能怪人議論紛紛嗎?」

    連環默不作聲。

    「兩位小姐即時成為笑柄,給犧牲掉了,」他停一停,「大小姐已在看精神科醫生。」

    「我比較不擔心她,徐少爺對她很好。」

    連嫂掛念著香紫珊,這女孩子平常已經怪怪的。

    老連嘆口氣,「這個家莫非受過詛咒。」

    連環亦遭到騷擾,一些同學會用心癢難搔的語氣問他:「你不是住在落陽路一號嗎?」

    早上步行往學校,他老覺得有人跟蹤。

    那人向他拍照,他過去抓住照相機,才發覺是個穿寬衣服的少婦,她急急呼叫,說的卻不是中文或英語,連環聽出是日語,他十分震驚,沒想到此案已威震東洋。

    這些都不足以使連環失眠,他可以應付。

    使他輾轉反側的原因通常只有一個。

    一聽到窗外有微絲輕響,他便脫口而出:「阿紫?」

    有時不過是只松鼠跳過樹梢。

    即使是她,態度也已經變得令連環訝異、反感、害怕。

    在銀白的月色下,她的臉更無一絲血色,她會輕輕地對連環說,「我跟徐可立講,叫他放棄香寶珊,站在我這一邊來,我會贏,我會得到父親所有的產業,我可以給他一切。」

    連環如給人在鼻子上打了一記老拳,金星亂冒。

    原來他們並不是朋友。

    連環見過寂寞的小孩與玩偶開茶會,或對著洋娃娃訴苦,他在香紫珊面前,就是扮演著同等樣的角色。

    他尊重她,而她不。

    但是他仍然渴望看見她,即使她口口聲聲徐可立。

    香氏的詛咒似漫延到連環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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