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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9:33 作者: 亦舒
    阿紫表情複雜,既歡欣又愁苦,「我見到她,我們交談過,所以遲到。」

    連環的心一跳,那個美婦人終於回家來了。

    他脫口而出:「她好嗎,有沒有老,是否快樂?」

    「她戴著一頂有黑網紗的帽子,坐在一輛大黑車內,看見我,便叫住我。」

    阿紫從未聽過那麼動聽的聲音,不由得停住腳步,轉過頭來,凝望那婦人。

    她們之間有一段距離,阿紫看不清楚她的臉。她緩緩下車,站在車旁,一身黑衣。阿紫覺得她的身型十分熟悉,便呆在原地,揚聲問:「誰,請問是誰叫我。」

    那婦人不語,臉上的黑網在風中拂過來,又拂過去。

    阿紫沒有動,已經知道這個人同她有極深切的關係。

    又過許久,那婦人說:「我是你母親。」

    阿紫耳畔輕微地「嗡」一聲,如有一隻小蜜蜂在她耳邊打轉。

    但是她沒有失態,也沒有一個箭步上前擁抱婦人,阿紫只是輕輕頷首,「你回來了。」

    婦人踏前一步,似要作出要求。

    阿紫告訴連環:「我忽然害怕,我同她說,我有要緊事,他們都在等我,便奔進禮拜堂來。」

    連環奇問:「你為什麼要害怕?」

    「我看見她黑色的長袍底下露出鮮艷的一角裙據,那是種深玫瑰紫,連環,你記得那個顏色?看久了眼睛會澀,那是她最喜愛的顏色,她回來不是為哀慟。連環,她會不會回來索償。」

    連環按住阿紫的手。

    「可是,香先生已經去世了。」

    「或許她要我們。」

    「她是你的母親。」

    「不,我不要跟她去,」阿紫脫口而出,「我不會離開大屋,徐可立會照顧我。」

    連環目光涼涼,在阿紫臉上掃了一遍。

    阿紫不理會連環的感受,奔回大屋。

    她就是這點殘忍。

    連環抬起頭,看到地下有一個纖細的人影。

    在該剎那,他有點希望那是林湘芹。湘芹一向以他為重,一向溫柔,一向討好他。湘芹不會傷害他,他在湘芹心目中,永遠是第一位。

    他轉過頭去。

    那卻是一位身段苗條的少婦,臉容、姿勢都熟悉之至,她正看著連環微微笑。

    連環馬上把她認出來,「香夫人。」他稱呼她。

    她笑一笑,「你還那樣叫我,我早不姓香,我本名鄧玉貞。」

    連環看著她,真奇怪,她一點都沒有變,歲月對她不起作用,她仍然那麼白皙美麗,那種神秘的氣質依然如影附形。

    「你已經是大人了。」

    連環有點靦腆。

    「謝謝你接我的電話。」

    真是她,那些神秘電話真是她打來的。

    「你一直維護我。」

    她並沒有走近,互握著自己的手,站在那棵橡樹下。

    連環還以為從此看不見她了,此刻十分歡喜。

    「他們都在大宅,你不與他們談談?」

    美婦人搖搖頭,「他不讓我再踏進香宅半步。」

    連環「呵」地一聲。

    「現在還不是時候。」她無奈地攤攤手。

    「我給你沏茶。」

    「我這就走了。連環,謝謝你。」

    一輛黑色的大車子駛過來停下,連環看著她走下小徑。

    她這次來,不過是順道探訪連環,主要原因是視察香氏大廈。連環有預感,阿紫說得對,她仿佛專程前來索償。

    宣讀遺囑那一日,老連早已接到區律師通知,要在上午九時在香氏書房集合。

    他同兒子說:「連環,你陪著我去。」

    香寶現看到連氏父子出現,馬上拉著徐可立到一旁,「他們來幹什麼?」

    徐可立勸說:「寶珊你別針對連環。」

    「他在這裡幹什麼,難道遺囑里有他的名字?」

    徐可立嘆口氣,「正是。」

    「我不相信。」

    徐可立十分詫異,寶珊平時並不是個不講理的女子,但一碰到連環,她便有異常表現。

    這時區律師進來向各人點點頭,問道:「香紫珊不打算出席?」

    寶珊冷笑一聲。

    區律師說:「沒有關係,香先生的遺囑很簡單。」

    他取出文件。

    他開始宣讀:「香氏出入口公司仍由徐可立照原職打理,與寶珊婚後可繼承百分之二十五股份,大宅與全部現款由寶珊繼承。紫珊非我親生,但可在大宅居住及支領零用直至成年後——」

    徐可立與香寶珊忍不住「嗯」地一聲。

    香紫珊不是香權賜的親生兒。第六章  連環驚愕,看向父親,老連更驚異得合不攏嘴。

    區律師無奈地讀下去:「紫珊成年後可繼承公司股份百分之三以及倫敦雪萊區城市屋一幢。」

    大家心緒正亂,忽然聽到有人推開書房門,「不!我是父親的女兒,誰說我不是父親的女兒,」紫珊苦苦哀求,「不要說我不是父親的女兒。」

    徐可立過去扶住紫珊。

    連環剛要站起來,區律師已讀到他的名字。

    「大宅旁連氏現住的一幢兩層樓高小屋與地皮,我將之贈與小友連環。」

    老連「哎呀」一聲叫出來。

    這張遺囑還算簡單?出人意料之處實在太多。

    連環靜了下來,過半晌他嚅嚅說:「我不要。」

    區律師看他一眼,合上文件。

    連環走到區律師面前,輕輕說:「我不要。」

    區律師拍拍他肩膀,輕輕說:「香先生已經不在人世,你怎麼樣拒絕?」

    連環抬起頭,看到香寶珊既驚且惱的神情,倒有一絲痛快,她不能攆走他們了。

    小屋,地皮,以至那棵橡樹,都已屬於連環。

    香紫珊呆呆地端坐徐可立身旁,眼神沒有焦點,一臉茫然。

    連環想多呆一會兒,老連催他:「快,我們快回去把這個消息告訴你母親。」

    一抬頭,看到門口站著一個人,大家都怔住。

    好一個區律師,是他最先恢復常態,鎮定地向那人欠欠身:「鄧女士。」

    鄧玉貞緩緩走進書房,輕輕坐下,慢慢地脫下手套。

    這時香寶珊已經認出她,睜大雙眼,要趨向前去,徐可立連忙按住她。

    只聽得鄧玉貞很平靜地說:「既沒有我的名字,又硬說紫珊不是他的女兒,這張遺囑,很有商榷餘地,是不是,區律師?」

    區律師不予置評,很恭敬地低著頭。

    「我們要好好談一談。」

    區律師露出極其為難的樣子來。

    「我的律師會同你聯絡。」

    區律師忍不住輕輕說:「鄧女士,這是何苦呢,他已經安排了你同紫珊的生活。」

    鄧玉貞抬起頭來,眸子發出晶光,「你活在世上,就是為著三餐一宿?噫,人類仿佛不是這樣進步的哩。」她嘲笑區律師。

    區律師連忙退後幾步。

    鄧玉貞看著寶珊,「你不打算認我?」

    年輕的香寶珊一生在玻璃溫室內長大,父親之後有徐可立接班照料,從未受過這樣大的打擊,驚得呆了。

    鄧玉貞的目光又落在徐可立身上,「你就是香權賜的愛將,很好,很好。」

    這時候,老連見義勇為,硬著頭皮踏前一步,說道:「太太,我送你出去。」反正是下人,又是舊人,被斥責兩句,也無所謂。

    沒想到鄧玉貞十分給老連面子,「連環,你去叫我的車子過來。」

    她一走,眾人全體鬆弛下來。

    區律師臉色灰白,連連搖頭。

    徐可立問:「我們的機會是多少?」

    「他一直沒有同她辦妥離異手續,他是故意的,他就是要她回來同他糾纏,」區律師說,「這一切都在我意料之中。」

    徐可立斷然說:「我們不打這官司,我是外人,絕不同香夫人爭任何產業。」

    香紫珊忽然推開區律師:「我是他的女兒,為了證明這一點,我必須站在母親那一邊。」

    她奔出去。

    寶珊追在妹妹後面,「阿紫,阿紫。」

    區律師突感疲倦,托著頭,困惑地嘆口氣,為香氏服務已近二十年,知道得太多,不勝負荷。

    過半晌他對徐可立說:「我們只得見一步走一步。」

    他並沒有即時離開香宅,老區走到連管家的小屋敲門,他的朋友老連用冰凍啤酒及花生歡迎他。

    老連搓著雙手,「這可怎麼辦呢?」

    老區苦笑,「這樣吧,我同你一起辭去職務吧。」

    沒想到這老實人當是真的,「噯,確是好辦法。」

    老區真的笑了,「怪不得人家說三十六著,走為上著,一走了之,什麼煩惱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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