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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9:33 作者: 亦舒
    他們聽到車號,魚貫迎出來見東家。

    香氏只向眾人略點點頭,便退到房間去休息。

    老連這樣形容:「大小姐緊緊拉著徐少爺的手。」呵呵笑著。

    阿紫呢,連環渴望聽到她的消息。

    連氏夫婦沒有說起她。

    香權賜這次回來,並不打算隱居,一連舉行好幾個盛會。

    推開窗戶,連環可以聽到忽明忽暗的笙歌聲,真感慨,明明近在咫尺,又似遠在天涯。

    父親故意不同他提及大屋動態,硬是要把他自主人家分離,叫他做一個獨立的人。用心良苦。

    連環到空地散步。

    月亮像銀盤一樣,連環不由得抬起頭細心欣賞,那是月桂,那是玉兔。

    「連環,果然是你。」

    連環一怔,這把清脆的聲音在他腦中不知出現過多少次,他訕笑自己又在幻想。

    「連環,你不聽見我叫你?」

    連環說聲而出:「阿紫。」

    連環轉過身來,看到一個少女站在他跟前,月色下只見她穿著辱白紗衣,宛如仙子一般。

    「你是誰?」連環求證。

    「連環,我是阿紫。」

    是她,是她,連環激動起來,她一點也沒有忘記幼時舊友,她終於選擇適當時刻前來訪友。

    連環幾經辛苦,才克服喉頭那一絲硬咽,非常平靜地說:「你長高不少。」

    阿紫笑笑,「你也是,連環,再不見恐怕會認不出你。」

    連環定一定神才說:「你穿這件衣服好看極了。」

    「其實我始終沒有擺脫水手裝。」阿紫笑笑。

    她在那塊大石上坐下來,一點也不理會石上青苔,仿佛決定要敘舊的樣子。

    「連環,我一直想念你,我多怕你會離開這裡。」

    連環被她真摯的情意感動。他低下頭,不敢眨眼,生怕眼前景象只是蜃樓。

    「舞會沒有請你?」

    連環答:「我不是客人。」

    阿紫笑,「你總是這樣淡淡的。」

    連環忍不住說:「你怎麼記得,那時你好小好小。」

    阿紫忽然收斂笑容,「我不記得?當然我記得,我記得每一件事,每一個人。」語氣漸漸淒涼。

    連環悔錯,他失言了。

    「謝謝你過來看我。」

    阿紫站起來,往小路走兩步,又回頭來,「連環,你有沒有時時記起我?」

    連環到這個時候才肯定這個阿紫是活生生的真人,不是來自他的記憶。他含蓄地答:「有時記得。」

    阿紫調皮地眨眨眼,「只是有時嗎?」

    她笑著打樹叢間走去,辱白裙據在綠葉間一明一暗,習慣一點也沒有改,來去自若,把當中她離去的那段空檔,補得一絲fèng隙也無。

    她走了好久,連環還在發呆。

    又過一會兒,連環才覺得有一絲暖流,貫通他全身,原來一切擔心,都屬多餘,阿紫並沒有忘記他。

    他輕輕回到室內,輕輕關上門,這時發覺臉頰儒濕,連環詫異,那不是眼淚嗎,但他是從來不哭的一個人,一定是什麼地方搞錯了,但是淚水抹了又有,抹掉又有,最後只得趁黑暗無人讓它流個痛快。

    第二天,他一早去考最後一科,有人比他更早。

    那人在小徑跑步,看到連環,主動向他和氣地打招呼:「你一定是連環。」

    連環只得站定,看著這位英俊的年輕人。

    年輕人伸出手來,「我是徐可立,香先生的客人。」

    連環與他握手,「幸會。」

    徐可立要比連環大三五歲,一表人才,最令連環好感是他那股和善的氣質,一絲驕矜之色也找不到。

    「聽說你在考畢業試。」

    徐可立倒是把連環處境打聽得一清二楚。

    他又笑說:「來,我送你下山坡,邊走邊談。」

    連環有剎那間的不自在。

    林湘芹已在山腳等他,她老遠就看見他倆,徐可立笑笑,識趣地擺擺手跑開,一邊說:「連環,將來你要來參加我們的聚會。」

    湘芹訝異地說:「人類的五官組合最最奇妙,有人如此英俊,有人如此醜陋。」

    連環卻問:「你到底有哪一條代數不明白?」

    徐可立那麼友善,倒使連環意外。

    寫完最後一道題目,連環把試卷檢查一遍,遲疑地留戀一下,才把卷子交上去。

    這就結束了他寶貴的中學階段,一直想畢業,待這一天來臨,卻又不捨得。

    曾被他珍惜的,翻至黃熟的課本筆記,都成過去,如無意外,憑他的成績,足以考入本市最高學府進修。

    離開考場,連環渾身坦蕩蕩。

    阿紫在等他,靈活大眼睛似已盼望良久。

    「徐可立說,你們碰過頭。」

    連環點點頭。

    阿紫臉上閃過一絲興奮,「你覺得他怎麼樣,父親最喜歡他,回來養病也帶著他。」

    病,連環轉過身子,香權賜患病?一直沒有人告訴過他。

    阿紫似有更重要的事,「連環你可記得從前你答應我什麼。」

    連環追問:「香先生患病?」

    「他身體不好,病了有些時候了。」

    「不要緊吧?」

    「你得去問那些醫生。」

    連環沉默。所以他回來,所以他才肯回來。

    「連環,這些都是我的功課,你曾說過幫我。」

    連環回過神來,譁然,「我不會替你捉刀。」

    阿紫笑,「你的口氣同徐可立一模一樣。」

    連環聽她短短時間內口口聲聲提著徐可立,心中有異樣感覺。

    他不要像誰,他更不要像徐可立。

    「忘記你的允諾了。」阿紫很感慨。

    連環不甘心,「我從來沒有那樣說過,我只說我會教你做功課。」

    「沒有分別,」阿紫把筆記本子放在連環手上,「你做了等於教會我。」

    她說的話全然不通,強詞奪理,卻又這樣好聽,句句動人,連環知道他遇見了煞星,她有克制他的魔力。

    阿紫見他猶疑,便趨向前去,輕輕問:「仍是朋友?」

    連環看著她精緻的小面孔,「永遠。」

    阿紫鬆了一口氣,舞動纖細的臂膀,十分高興。

    連環想,縱容她一下,又有何關係,功課對連環來說,是唯一出身途徑,當然重要。但對香紫珊來講,算是什麼。

    「徐可立問你要不要同我們一起游泳。」

    連環搖頭,他有他的世界,那世界並不小,也並不見得遜色,有誰闖進他的世界來,他會盡力招待,他卻絕不會跑到陌生世界去做不速之客。

    連環清晰地記得香寶珊對他母親眼中那一絲輕蔑之色。

    就在這個時候,阿紫忽然說:「看,徐可立回來了。」

    連環轉過頭去,看到一輛紅色敞篷跑車正自大路駛上,他張大嘴巴,深感震盪,作不得聲。

    現在他已經長大,知道這個類型的跑車身價異常昂貴,它是一輛五十年代款式的古董車。

    連環見過它。

    他永遠不會忘記,就是因為它的主人,致使香家破裂。

    連環覺得它借屍還魂,又跟著回來,似與香家有仇,要做進一步破壞。

    連環臉上變色。

    阿紫歡呼一聲,奔向大屋。

    連環忐忑不安。

    過一會才定過神來,拿著阿紫的功課回房去,打開本子,不禁笑了。

    只見算術本子裡打滿紅色交叉以及教師歹毒的評語。

    連環不忍心,當下徒手沙沙沙便把正確答案寫上,連嫂經過房門口,只道他在改補習學生的作業。

    電話鈴響,連嫂去接,喂喂餵老半晌,不得要領才掛上。

    連環心一動,放下筆問母親:「沒有人回答?」

    連嫂嫡咕:「最討厭這種無頭電話。」

    連環心中有數。

    電話鈴不一會兒再響起的時候,他立刻取起聽筒。

    那邊一片靜寂。

    連環輕輕地說:「大家都很好,你也好吧。」

    那一頭的無名氏好似在小心聆聽。

    「請你放心,她們兩個都健康活潑。」

    對方像是嘆息一聲,放下電話。

    連環深深為此君難過。

    那邊連嫂正應門,「呵,是殷醫生容醫生,大屋在那邊,我領你們去。」

    又有人看見工人宿舍四四整整分兩層樓就以為是正宅面摸錯門。

    醫生是為著香權賜而來的吧。

    連環回到樓上,忽然聽見「嘶」一聲,嚇一跳,發覺阿紫騎在他窗外的樹枝上搖搖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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