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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9:33 作者: 亦舒
    連嫂過來一看,「喲,大小姐出落得似一朵芙蓉花。」

    區律師說:「已經有男朋友了。」

    連嫂說:「一定是個門當戶對的好青年。」

    「的確是,」區律師答,「徐可立是香先生的得意門生。」

    老連與連嫂隨聽隨忘,連環卻把徐可立這個名字細細記誦,他有種感覺,這將會是個重要人物。

    在區律師告辭的那一刻,連嫂終於忍不住輕輕問,「有沒有香夫人的消息?」

    區律師遲疑一刻,搖搖頭。

    連嫂十分感慨,「沒有人再關心她,她一個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知道怎麼樣。」

    區律師安慰連嫂:「不用擔心,香先生曾付她一筆款子。」

    「兩位小姐可思念母親?」

    區律師無奈地回答:「沒聽她們提過。」

    他告辭了。

    老連悄悄抱怨妻子:「怎麼問上兩車不識相的廢話。」

    連嫂不以為然,「人人都那麼乖巧伶俐,我一個人笨些何妨。」

    老連沒奈何,笑道:「連環就是像你。」

    連環沒聽到。

    他回到房間,取出一隻空相架,把那幀生活照鑲進去,擱在書桌上。

    林湘芹來探訪連環,見到照片的香寶珊,驚為天人。

    這一次她是與連環約好的,名正言順上門來。只見門虛掩著,完全是外國小鎮作風,她便招待自己,在連環房間等他。

    許是少女特有的第六靈感,她一眼便落到案頭的照片上,香寶珊的臉只指甲大小,卻已經足夠展示那秀麗無匹的容貌。

    湘芹的心「咚」一響,難怪這小子成日的恍然若失,可是為著這個小尤物。

    正凝視,連環回來了,詫異說:「你好準時。」

    湘芹迴轉頭,「守時是美德。」

    不過她這美德也因人而施,不知恁地,每次與連環約會,她總來不及準備,她渴望早些見他,急不可待,為此忘卻矜持,湘芹只覺心酸。

    連環放下球拍,去取筆記。

    「你不介意我在此等你吧?」湘芹問。

    連環揚一揚手,「大家是同學,何用拘禮,我沒有秘密。」

    連環攤開筆記本,「辯論會你是負方隊長,我擔任正方,大家要對一對口供,切莫弄假成真,火藥味十足。」

    湘芹卻問:「這是誰?」手指著照片。

    連環看一看,異常淡漠地說:「這是我父親的東家香氏父女。」

    湘芹大惑不解,聽他的口氣,好似與相中人沒有特別交情,那麼,何以把照片放在尊貴的位置。

    連環見她疑惑,便說:「左角那人才是我朋友。」

    湘芹連忙細察,咦,那是個女孩的背影。

    湘芹放下一顆心,「那是個小童。」

    連環承認,「是,我最後見她的時候,她才八歲。」

    湘芹壓力頓減,不再把事放在心中,「對,負方有幾個很好的論點……」

    湘芹臨走,碰到連嫂,鄭重地叫聲伯母。

    她知道連環極之敬重父母,如要投其所好,必須入鄉隨俗。

    連嫂一怔,眉開眼笑地留林小姐吃飯,也不顧兒子在一邊拚命使眼色。

    幸虧連環一味說:「我同學還有要緊的事待辦。」幾乎沒把湘芹推出門去。

    母親誤會了。

    連嫂喜孜孜問:「那可是你女友,果然眉目清秀。」

    連環沒有回答。

    連嫂笑說:「這兩天我同你父親可要開始張羅打點。」

    連環以為母親還掛住先頭的事,略為不耐煩地說:「全班有一半是女同學,母親想到哪裡去。」

    連嫂莫名其妙,「你說什麼,我要告訴你的是,香先生偕兩位小姐要回來了。」

    連環的耳朵「嗡」一聲。

    他們要回來了。

    忽然之間他覺得室內大小太擠,容不了這句話。他跑到空地,抬頭看著直聳雲霄的橡樹,打心底重複一次又一次,要回來了,阿紫要回來了。

    連環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有眩暈的感覺。

    這個突然而來的消息震盪之強,是他從來沒有經歷過的。

    他一直在空地逗留到傍晚。

    阿紫過往愛坐的那塊大石上已經長滿斑斑青苔。連環本想勤加拂拭,又恐怕她永遠不會再來,徒惹惆悵,於是十分猶疑。

    真沒想相隔兩千多個日子,香氏父女還是決定回來。

    連環迴轉屋內剛好聽到父母的對話。

    老連說:「干粗活的女傭已經找到,廚子水準也還過得去,百廢待興,一切要從頭開始。」

    連嫂也說:「真高興,守著空屋白支薪水不知多悶。」

    老連嘆息一聲,「希望可以恢復舊觀。」

    「聽說香先生會帶多一個人回來。」

    連環想,莫非是新一任香太太。

    連嫂接下去:「我還以為香先生娶了女人,誰知是一位少爺,說是他的得力助手。」

    電光石火間連環想到,這是那個徐可立。

    「我還以為經過那宗意外……香氏不會再回這間屋子。」老連不勝唏噓。

    「如今適合的房子也很難找。」

    「也許他們已經把不愉快事情完全遺忘。」

    兩夫妻靜默一會兒,才聽得連嫂說:「你同兒子講一聲。」

    「說什麼?」

    「兩位小姐大了,叫兒子同她們維持一個距離,最好避不見面。」

    連環訝異。

    老連也意外,「為啥,有什麼不對。」

    他老妻回答:「你想想,連環該如何稱呼她倆,叫名字,咱們不沾這光,人家也斷然不肯。叫小姐,連環又不是香家工人,何必自貶身價,划不來,倒是不來往的好。」

    老連不語。

    「一代做下人已經足夠,又不是家生奴隸,何必把連環拖落水。」

    老連安慰她,「你給我放心,連環做事自有他的一套,小子一向穩重,我有把握他懂得處理。」

    「對,他有個女同學,差不多年紀……」

    連環見父母興致那麼高,不去打聽他們話柄,爬上橡樹,攀窗入室。

    他的體重比七年前增加一倍,樹枝吃不住為道,彎成一張弓模樣。

    要回來了。

    連環深宵不寐,他看到牆角爬著一隻小壁虎,扭著竄上天花板。

    第一次遇見阿紫的情況又歷歷在目。

    連環這才發覺,他從來沒有忘記過她。

    這精靈的小女孩長處他心間。

    如今要回來了。

    衣櫃裡替她保留著小小漆皮鞋,肯定已不適用。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只見連嫂把大屋徹頭徹尾清理一遍,所有過時不要的衣物一大捆一大捆那樣堆著,叫慈善機關收去。

    連環悄悄取了那雙從來沒有被主人穿過的皮鞋。

    房子從裡到外重新粉刷一次,簇新的油漆味有點刺鼻,但是連環走過當年香夫人倒地之處,仍然有異樣不祥感覺。

    為什麼要回來,是否有未完的故事有待原班角色演出?

    連環憂心忡忡,一邊還要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出力幫忙。

    靜寂多年的屋子人聲又嘈雜起來。廚子原來有壞脾氣,老與打雜吵架。新司機不大能夠控制大車,一下子就撞爛車尾燈。

    設計師最後決定連窗簾也要換,又多一層工夫。

    足足忙了一個月,連環忽然知道什麼叫排場。

    客廳中水晶瓶子開始插滿鮮花,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隨時歡迎主人回來。

    入夜,連環巡視跳舞廳擦得錚亮的地板,仿佛看見累累墜墜掛滿纓絡的大吊燈晶光四射,圓舞曲悠揚奏起。他們回來了,偕滿堂賓客翩翩起舞。

    電話鈴驟然響起,打斷連環的遐思,他去接電話,「香公館。」他說。

    那邊沉默很久很久,然後一位女子的聲音說:「打錯了。」

    連環疑竇頓起,不,這不是錯號,聲音太過熟悉,分明是個故人,盼望得知消息。

    連環溫和地問:「哪一位,是香夫人嗎?」

    那一頭驟然掛斷,只余「嘟嘟」之聲。

    連環才覺得冒昧了,怎麼可能是她,別胡思亂想了。

    他終於熄了燈,回到小屋去。

    老連累到極點,在長沙發上盹著,呼吸勻淨,一起一落,把往日苦難丟得老遠老遠,他此刻並無他求,只圖這口安樂茶飯。

    人各有志,連環並不覺得父親有什麼不對,至少他知道何去何從,連環卻還不曉得自己將扮演何等樣角色,心中那一絲不安又攪動起來。

    香氏父女回家那一天,恰逢連環畢業考試,天一亮就趕到科場去,沒有見到他們。

    連嫂說:「連環並不在傭人名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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