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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9:33 作者: 亦舒
    他們三人不約而同點點頭。

    香夫人鬆口氣,閉上眼睛喘息,她美麗的面孔,因痛苦而扭曲,更予人一種不屬人世的感覺。

    這時候,天剛魚肚白,警車號角的呼嘯由遠至近,越拔越尖,越來越高,終於停在門口。

    阿紫一直伏在連環的肩上,結果要保姆用力拉開她,她並沒有哭泣。

    香夫人被放在擔架上抬出去。

    她雪白臉龐濺有一兩朵小小淤紫色血花,也許是連環的幻覺,他竟看到她微微地笑,他一定睛,她已經上了救護車被送走。

    連氏父子跟其他人一樣到派出所錄了口供,然後折返宿舍。

    連環一聲不響,走進臥室,鎖上房門。

    之後一日一夜,無論父母如何敲門,都不肯出來。

    第二天清晨,他覺得餓,於是走到廚房,開了一罐烤豆吃起來。

    身邊傳來一聲咳嗽,是他父親。

    老連給兒子斟一杯水。

    連環咕嘟咕嘟喝下去。

    老連不出聲,默默注視兒子。

    過了一會兒他輕輕似自言自語般說:「香先生把保姆解僱,給了一筆可觀的遣散費。」

    連環一怔,父親可是也被開除了?

    「但是香先生令我們一家三口留下來看守大宅。」

    連環愕然,他們一家四口又往哪裡去。

    老連有答案:「這件事結束後,他們夫婦大概會分手,香老闆要帶著大小姐二小姐到英國去入學。」

    連環緩緩抬起頭,那美婦人呢?

    老連沒有再說什麼,他也斟一杯開水,一口氣喝下去。

    那美婦將被逐出香宅,永遠不能回頭。

    連環黯然低頭。

    老連說:「記住了,連環,我們什麼都不知道,我們只是看守這幢大宅的工人。」

    連環答:「是,父親。」

    老連放下心來,拍拍兒子肩膀。

    他雖然沒有受過高深教育,卻懂得尊重兒子的隱私,他讓許多疑點埋在心底,沒有提任何問題。

    香夫人傷愈後並沒有再回來。

    聞說她已悄悄離開本市。

    香權賜帶著寶珊紫珊兩姐妹赴英的時候,連環站門口默默相送。

    大小姐哭得雙眼腫起來,愛哭原是女孩天性。但阿紫緊緊抿著嘴,握著父親的手,不發一語。

    連環幫父親把行李送進車後廂。

    老連把車於駛走,阿紫忽然轉過頭來,透過後玻璃向連環搖手道別。

    連環不由自主追上去,嘴巴說再見,珍重,但沒有發出聲音來,好不容易止了腳步,發覺已經流了一腮眼淚。

    連環連忙擦乾眼淚,怕母親看見。

    香氏這一家人,這樣富足,又這樣一無所有。

    春天很快來臨,連環與宿舍門外那棵樹一樣,越長越高,也愈是寂寞。

    大宅空無一人,連嫂天天過去打掃,她有次笑說:「大屋空無一人,怪嚇人的,在樓下似聽到樓上有聲音,在樓上又如聽到樓下有聲音,每次匆匆忙忙,拭掉灰塵便趕回來,」她停一停,「誰要住那麼大的房子。」

    老連每天把兩架車子抹得錚亮,一點不偷懶。他常說,工夫是做給自己看的,最要緊是過得了這一關,工夫絕對不是做來敷衍老闆。

    每日下午三時他會把車子開到市區去打一個圈,從來不用它們義載家人,豪華房車屬於東家,老連公私分明。

    什麼叫家教?以身作則,便是家教。

    連氏三口如住在世外桃源一般,日於過得很快。

    歲月如流,香氏委託的律師行開頭每星期派員來巡視。一年之後,發覺事事井井有條,改為兩星期一次。又隔一年,再改為每月一次。之後那位區律師索性不定期抽查,亦找不到一絲破綻,因敬重老連,寫一個上佳報告到倫敦,升他為管家。

    老連記念以往熱鬧的日子:「東家不知幾時回來。」

    此刻泳池花園陽台統統緲無一人。

    連環在這數年,靜靜度過他的青春期。

    鬍髭扎了根,鬢角長出來,喉核顯著,聲音粗沉,瘦削四肢漸漸添上肌肉,肩膀一天竟如一天。

    連他自己都發覺了,半天不洗澡,身上便似有股味道,故特地去買一箱藥水肥皂用。

    連環仍然非常非常沉默,那獨有畏羞的笑容使女同學特別好感,其中一位叫林湘芹。

    暑假,他呆在房中,伏在書桌上,聽蟬鳴——知——了——它到底知些什麼?連環想問它。

    他怕熱,一到夏天,精神總有點憂惚。

    正在朦朧間,忽爾聽到清脆的聲音叫他:連環,連環。

    連環一驚,脫口而出:「阿紫,阿紫,我在這裡。」

    猛地抬起頭,不小心撞上書架子角,痛得他鼻子火辣辣,落下淚來。

    他忙不迭探身出去看個究竟。

    不是他的幻覺。

    窗下站著一位白衣少女。

    那是他同班同學林湘芹。

    少女也看見了他,滿心歡欣,「沒想到你在家,」她解釋,「我偶然路過,順便來探訪。」

    鬼話,連環微微笑。整個山頭只得一幢屋子,誰會路過這裡。

    少女被他笑得不好意思起來。是,她的確故意離開大隊自附近水塘邊的郊野公園步行上來。

    先按照地址到大宅去按了半天門鈴,沒有人理會,才看到另一邊有小屋。巡著小路走過來,已經在失望,沒想到,一叫便有人應,喜出望外。

    「連環,下來。」

    連環看看自己正穿著舊襯衣同短褲,猶疑片刻,不知該不該招呼這不速之客。

    「我總共只打算逗留十分鐘罷了。」女同學開始發窘。

    連環慢吞吞下樓來,不說什麼,站在門邊看著少女,並非故意扮不起勁,實在是找不到開場白。

    她剛好坐在那塊大石上。

    連環不想任何人占用阿紫的位置,拉張藤椅過來,「請坐。」

    少女移座,看住連環微微地笑。

    他問:「有什麼事嗎?」

    「沒有什麼事,」林小姐用手帕拭拭汗,「聽說你也編在甲班,我老覺得明年那個考試會非常吃力,故此患得患失,你的功課一向好,故來討教。」

    這番話說得這樣動聽,連環默然,面色開始緩和。過半晌,輕輕答:「我也不過死讀書罷了。」

    林小姐笑吟吟四處打量一下,「我想要杯汽水。」分明不止打算逗留十分鐘。

    女孩子總是這樣,有一點點小聰明,決不肯放著不用。

    連環又莞爾,「請等一等。」

    他始終沒有把客人請進屋子裡。

    林小姐接過飲料,好奇地問:「你怎麼住在這裡?」

    連環反問:「我應當住在何處?」

    「那間大屋才是落陽路一號。」

    來了,連環警惕她要開始鑽研目的地有關一切了。

    他不動聲色,「我並不住落陽路一號。」

    「但手冊上的地址……」少女自覺說漏了嘴,噤聲不響。

    連環笑一笑,「家父是落陽路一號的管家。」

    少女一怔,略黨失望,連環看在眼中,有點痛快,他就是要她失望而退。

    少女到底是現代少女,對於階級不是沒有成見,但到底不足以構成勢利。在她眼中,可愛的連環魅力絲毫不減。

    她笑問:「大屋沒有人住嗎?」

    「有,度假去了。」

    這一去,已經有四個年頭。

    連懷惘悵地低下頭。

    「令尊令堂呢,」女同學問,「怎麼不見他們。」

    「回鄉探親。」

    「呵,你一個人在家,」少女腦筋動得飛快,「喂,有沒有點心招待?」

    林湘芹活潑慡朗健談主動,所以也深諳得寸進尺之道,連環不曉得怎麼樣拒絕她。

    她見他沉吟不語,便試探他:「大家都說你有一個女朋友在外國。」

    連環不置可否。

    「是不是真的?」她含笑探過身子。

    連環抬起頭來,「在我們這種年紀,還是讀好書要緊。」

    少女聽到連環的語氣像個十足的年輕導師,大樂,不禁「嗤」一聲笑出來。

    連環有點尷尬,便站起來示意送客。

    「我們有節目,你要不要一起玩?」

    連環搖頭拒絕,少女卻不以為仵。

    「下次,」她說,「下次再來看你。」

    連環把同學送到路口。

    下次不會那麼巧。

    回到房中,他往床上一躺。奇怪,這張床越來越小,越來越短,像小人國的家具。

    但這裡有他熟悉的氣味,賓至如歸,連環眯著眼。

    睡夢中有人叫他,連環轉個身,討厭的林湘芹,別又是故意忘了一支筆一條手帕,又藉詞回來拿,賴著不走,但心底又渴望她回來與他說說笑笑散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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