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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9:33 作者: 亦舒
    奇怪,屋主人到什麼地方去了。

    沒想到今日由太太開車,他坐在后座。

    香夫人一直很鎮定,連環暗暗佩服。幾年前他也發過一次高燒,結果轉為肺炎,連嫂痛哭失聲,但香夫人似乎胸有成竹。

    直到車停下來,她與連環一起來摻扶阿紫,他才發覺太太的手微微顫抖。

    連環心中想,他長大了,也要像這位女士般懂得控制情緒。

    香太太認識駐院醫生,他馬上出來抱起阿紫,笑曰:「唷,好重。」立刻搶進急症室。

    香太太自然跟進去。

    連環靜靜坐在候診間。

    玻璃門反映出他的坐姿,他打量起自己來。

    手大,腳大,上半年買的褲子,下半年已經嫌短,脖子細細,頭顱小小,簡直奇怪。

    有位同班同學曾對他訴苦:「女孩子們越大越好看,我們則越大越丑。」

    平日連環對這番置評沒有共鳴,亦不關注,此刻閒著,獨坐又冷又靜一股藥水味的候診室,看清楚自己,是丑,真醜,丑得不得了。

    怎樣搞的,平頂頭長得似刺蝟,粗眉大眼,有點兇狠相,連環低下頭,不敢看下去。

    這是大小姐怕他的原因吧,連環益發珍惜小阿紫的友誼。

    香太太出來了,臉色較以前紅潤。

    連環馬上站起來。

    香太太一點架子也無,把手擱在連環肩膀上一會兒,勝過萬言千語。

    她真是一位高雅的太太。

    阿紫需留院打針服藥,但是香太太有重要應酬,不能陪她。

    連環愕然,對他母親來說,沒有什麼比孩子更重要,想必是小家子小世界才有這種事。

    連環獨自乘車回家。

    背上似一直馱著阿紫,小小身體,滾燙,軟弱無力,全靠他的力量。

    連環又為自己強健高大的身體驕傲。

    老連在門口等,「怎麼樣,」他焦急問,「沒事吧?」

    連環笑笑,解答父親疑問。

    「真巧,香先生剛剛在昨天出門到英國去,屋裡只余婦孺。」

    連環大惑不解,都說賺錢是為著享受,普通人滿心以為一旦發財即可翹著腿吃喝玩樂,此刻連環卻發覺香氏夫婦忙得連小年夜都不理,忙得連小女兒生病都無法陪伴,這又是何苦。

    老連當下說:「來,兒子,你媽弄了幾味家鄉菜,我們先吃起來。」

    連環忍不住問:「那大女孩怎麼吃飯?」

    「舅太太會來接她去小住幾日。」

    老連一邊把菜端出來,一邊數:「紅燒獅子頭、百葉結烤肉、蔥烤河鯽魚……」

    連環站在門口等母親。

    幸虧不過一會兒,連嫂便滿臉笑容地回來。

    今日大屋裡,只剩香太太一個人。

    連環陪著母親,閒話家常,連嫂說到過去比較困難的日子,有點激動:「……趕我們走呢,一點親戚的情誼都沒有,這也不算什麼,原是我們不爭氣,不合打擾他,可是為什麼前日又顛著屁股來向我們要東西,居然還涎著臉說:你們屋子風水好,沾到大宅的財氣,善祝善禱起來,你說吃不吃得消。」

    連環只是微微笑,人情世故本來如此。

    老連自喉頭髮出一陣聲音,表示「老妻你還-嗦什麼」,一邊把半杯啤酒幹掉。

    他伸個懶腰站起來,「年年難過年年過。」

    連嫂也說:「今天真夠累的。」

    連環倒不覺得,他自小路散步到大路,本想打回頭,卻看見一部車子摸黑駛上來。

    小子十分警惕,他記得父親說過,屋子裡只有婦孺,來人是誰?

    車子是一輛鮮紅色的跑車,駛近香宅大門,索性熄了車頭燈,更使連環大奇。

    他光明正大地踏前一步,剛欲揚聲,卻見大門打開,一個苗條的身影閃出來,秀麗的臉容歡欣無比。

    連環張大嘴,那明明是香夫人。

    紅色跑車主人一見她,馬上下車,黑暗中只見兩人緊緊擁抱。

    連環愣在樹叢邊,要過許久許久,才能醒覺到這一幕不是他應該看見的,這一幕是黑暗的秘密,這一幕應沉到海底里去。

    他這才懂得退到大樹後面,一顆心「卟通卟通」地跳,要他用手大力按住胸膛,才能禁止著不讓它自喉頭跳出來。

    年輕的他緊緊閉上眼睛,莫名其妙,忽爾落下淚來。他請都猜不到,這位漂亮高貴和藹的太太,竟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出賣她的丈夫,出賣她的女兒。

    為什麼?

    為什麼?

    他低下頭,雙腿發軟,不能動彈。

    他要靜一靜,故此緩緩坐倒在糙地上,發一會兒呆,抹去眼淚,才真正傷心起來。

    一切是個計劃。屋主出差,傭人放假,阿紫送院,寶珊被親戚接走,每一步驟都為著使那個陌生人可以熄了燈把鮮紅色跑車駛上來幽會。

    連環有種感覺,阿紫將失去她的母親,他真正替她擔心。

    正在沉思,他聽到樹梢輕輕抖動。

    連環醒覺,抬起頭,看到門外一棵高大的橡樹丫叉上競坐著一個人。

    那人雙手持著一樣儀器,看清楚了,連環認得那是一架長距離攝影機。

    電光石火間,連環明白了,這人是一名私家偵探,他在拍攝作證據用的照片。

    這麼說來,香先生早起疑心,早有準備。

    香權賜與夫人鄧玉貞的關係,原來已經名存實亡。

    每一個新發現都是個打擊。

    天吶,今天是什麼日子?

    靜寂的私家路上一點聲響也無。

    連環決定了一件事,他輕輕拾起幾顆鵝卵石,出盡力,朝橡樹上那個人扔過去。

    第一顆石於「啪」一聲打到樹身,那人醒覺,四處張望一下,仍不肯下來。

    連環生氣,第二顆石子接著打出去,這下子擊中那人的大腿。

    那人吃痛,險些摔下樹來,攝影機幸虧掛在脖子上,不然還不跌得稀巴爛,他像只猢猻一樣爬下樹,竄幾竄,消失在黑暗中。

    連環一口氣還未消,他憎恨那輛明目張胆地停在路旁的紅色跑車。

    他把手心中僅餘一塊較大的石頭朝它摔過去,沒想到車頭玻璃應聲而裂。

    連環有種痛快的感覺,隨後又害怕,他是這樣的人嗎?因破壞而生快感是最危險的事,香家的事與姓連的他又有什麼關係,何用他在這裡展露悲與怒。

    連環拔足飛奔回工人宿舍。

    他坐在阿紫常坐的那塊大石上良久良久,直到連嫂出來喚他。

    天一蒙亮,連環便跳起身來,掬把清水洗臉,即刻跑出去。第二章  紅色跑車已經開走,他略覺心安。

    一轉身,看見香夫人站在他面前,連環嚇一跳,隨即漲紅面孔。

    香夫人渾然不覺連環的尷尬相,只是說:「昨日真難為你了。」

    成年人真厲害,一點不動聲色。

    她轉身回屋,一半身子已經進門,才轉頭問:「昨夜你可有聽見什麼?」

    連環先是沉默,過一會兒才答:「昨夜我們很早就睡了,沒有什麼事吧。」

    「沒有,」香夫人輕快地答:「沒有事。」

    連環發覺他說謊說得與香夫人一般差。

    謊言,不是用來欺騙對方,而是用來欺騙自己的吧。

    下午,連環不管是過時還是過節,私自到醫院去探訪阿紫。

    輕輕推開門,看見小女孩呆呆坐在床上看電視動畫片,一臉的寂寥淒清。

    連環敲敲門,引起她注意。

    阿紫反應奇快,即時轉過頭來,一雙清澈的大眼睛看見連環,無限歡欣,「你!」

    連環覺得阿紫該剎那的神情同她母親像得不能再像。

    連環壓抑著複雜的心情,過去問阿紫:「你好嗎?」

    阿紫忽然淚盈於睫,接著豆大的眼淚紛紛滾下臉龐,她搭住連環的肩膀,開始飲泣。

    她可是知道了?不不,她怎麼會知道,不可能。

    那麼,她可是有第六感覺,意味到有大事將要發生,因而悲切?孩子們的感覺一向比大人靈敏。

    連環發覺阿紫的熱度已經減退,手心涼涼,他拿自己的手與阿紫的手相比,她的是真正的小手,連環可以把她的手完全包進他的拳頭裡。

    他願意全力保護她,但是他沒有能力。

    在命運大神面前,他可能比她還要渺小。

    連環低聲說:「我得走了,家裡等我。」

    阿紫懂事地輕輕點頭。

    連環怕碰到人,他不喜講話,更怕解釋,世上最虛偽的便是人言,能維持緘默,他便儘量爭取。

    他走得快,剛步下樓梯轉角,電梯門打開,看到香夫人婀娜地走出來,相差不過幾分鐘。

    連環記得最清楚,她穿著件玫瑰紫色長大衣,映得膚光如雪,獨自一個人,也含著笑,雙目迷茫,有鬼影幢幢,明明歡喜,一會兒又悲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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