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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9:15 作者: 亦舒
玫瑰喜歡陳綰,玫瑰深覺得陳綰是奇怪的,但是另外有一種生活方式,她常常跟其他的人說:「與我同住的那個女孩子,活得像瑪利亞!從來不出去,我打賭她是處女。」她喜歡陳綰。
現在是除夕了。
陳綰一個人縮在床上看書,房間角落有一隻小小的電暖爐。她不願意常開暖爐:太費電,玫瑰常常不在家,要她分攤同等的電費實在不應該,雖然她不在乎,但是越不在乎就越不應該。
沒想到電門鈴響了起來。誰呢?陳綰想:這種時候。
陳綰跑下床,去開門,天氣是有點冷,她才把門拉開了,玫瑰一陣風的卷進來,香氣撲鼻,她穿著一件狐皮大衣,長長的銀灰色毛皮襯得她像洋娃娃似的,頭髮剛剛做過,雲一般的散下來。
她手上抱著大包小包,沒有空,一隻腳把行禮踢進屋子。
她嚷著:「陳綰!今天你怎麼會在家?」
陳綰笑,「我不在家,誰來給你開門?」
「哎呀,陳綰!我的天,明天是新年啊,今天晚上你還孵在家裡?」玫瑰有點驚異。
陳綰笑笑,「你累了吧?」
「累了!」她一手脫了大衣,裡面穿著窄窄的絨線衫,胸脯高,腰身細,腿長,她是不折不扣的一個美女。
「累與不累,你還是一個美女。」陳綰替她掛好了大衣。
「別亂說了,我去了這麼些天,你又放假,在家幹嗎?」
「看書呀!」陳綰說。
「你真該變一下,」玫瑰說:「在家不是好消息,我們去跳舞,好不好?快換衣服。」
「很晚了。」陳綰說。
「才怪呢,起碼有六個舞會還在進行中,來,我們走。」
「不,玫瑰……他或者會打電話來。」陳綰說。
玫瑰無可奈何的說:「聖誕你說他會打電話來,他有嗎?白等了一個晚上。你不可以天天為一個長途電話活著,跟我出去,別理他!」
「他是窮學生,他靠獎學金。」陳綰解釋。
「哈!幾十塊錢一個電話,你太痴心。」玫瑰嘲笑。
陳綰一點也不生氣,她了解玫瑰。她說:「你去好了,我幫你收拾東西,你去!」
玫瑰軟下來了,「不,那種舞會,也無聊,我又累得慌,我不過想你去熱鬧一下罷了,既然你不去,我在家陪你。」
「謝謝你。」陳綰笑了。「啊,對了,你不在家的時候,那個人還是天天送玫瑰來,而且是黃色的。」
玫瑰很有興趣的問:「是嗎?他真送?」
「唔,」陳綰答:「而且都給我享受了。」
「他很笨,我又不愛他。」玫瑰說。
「你愛誰?」陳綰問。
「我愛我自己。」玫瑰說:「這最安全,像你,等一個長途電話求求我永遠不會明白。」
「你長得美麗,所以你不明白。」陳綰說。
「我不喜歡你那樣說,你長得很好,陳綰,只是你太想不穿,我的意思是,就算你出去約會幾次,他也不會知道,相反的說,他與什麼人在一起,你也不知道,是不是?難道你們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嘛?」
陳綰說:「在他信里……」
玫瑰笑道:「那些信!它們是我所看過最虛偽的信,一直鼓勵你,說得冠冕堂皇的,他如果真要鼓勵你,他就應該回來,或是寄一隻訂婚戒子胡來。」
陳綰說:「你的口氣與我母親一樣,剛才我回去吃年夜飯,她也這麼說,所以我沒有留在家中。」
玫瑰說:「所以,旁觀者清。」
她站起來,用一條絲帶縛住了長發,走到電話前,坐下,撥了好幾個電話,她沒有半刻停的時候,永遠是男人栽在她手裡,好手段。不過她這樣玩法,陳綰想,未必是個長久之計,沒有安全感,陳綰學不了她。
玫瑰想改變陳綰,陳綰也想改變她。
每天跟一個不同的男人出去,到底對名聲不太好,一般人對空中小姐並不太推薦,而玫瑰又偏偏像個代表似的,沒有一個地方不像交際慣了的女孩子。
她美麗,占了便宜,但是那些跟她玩的男人更占便宜,陳綰一直認為男女之間沒有什麼可玩的,多大的高手也有摔筋斗的一天。
有時候她勸玫瑰,有時候玫瑰勸她。
陳綰只有一個男朋友,十天一封信,在外國念書,過了年,再等九個月,便回來了。她把希望寄得很遠。
玫瑰還是在打電話。講了很久,她才放下話筒,整個人縮在沙發里,像只貓。陳綰遞過去一杯蘋果酒,她一飲而盡。陳綰又把暖爐取出來,對著她。
雖然不准放鞭炮,街上偶然也聽見疏疏落落的放炮仗聲。
玫瑰凝視著陳綰,她說:「我是男人,一定娶你。」
「算了,」陳綰說:「你是男人,我才不嫁,你一定在外頭拈花惹糙的。」
玫瑰仰著臉笑了,她臉上化妝濃,但是濃得好看。
陳綰臉上雪白膩滑,只有秀氣,缺了那份艷媚。
陳綰說:「我們同住半年了,真難以想像,我們這樣不一樣,但是相處得這麼好。」
「是的,半年了。」玫瑰另有想法,「時間過得真快,我在計算,我還剩下多少青春。」
陳綰笑問:「你的青春標準如何?」
「我放得很寬。一直到廿九歲,一個女人還可以說青春,你不能說卅歲青春吧?」玫瑰也笑,「我沒有告訴你我幾歲了?廿六了,不過我告訴他們廿三歲。」
「你看上去是只有廿二、三歲,」陳綰說:「你還可以玩三年。」
「是的。」玫瑰說:「以後的事,誰管呢。」
「真的不管?」陳綰問她。
「不是不管,管不了。」玫瑰倦倦的笑。
「你去睡吧,洗個澡。」陳綰說。
「你還在等電話,是不是?」玫瑰說:「怕我偷聽,叫我去睡?」她笑,「你道我不知道?」
陳綰嘆口氣,「真正狗咬呂洞賓。」
「得了,你這樣下去,遲早會養一條狗,老處女都養狗。」玫瑰笑。
「去你的!」
「我去我去,電話鈴就響了,好好的等吧。」
但是電話鈴沒想,沒有直接響。到了十一點半,陳綰聽了一個電話,是他的母親打來的,他母親向陳綰問好,祝她新年快樂。
陳綰有點惆悵。幾十塊錢,他又一次的省下了。陳綰願意付這個費用,她多麼想聽他的聲音。但是他把電話打到家去,再叫家人問候她,隔了這樣厚的一層。
陳綰沒精打采的上了床。
臨睡之前她去看看玫瑰,玫瑰有吃安眠藥的習慣。她穿著比基尼薄紗睡衣,這麼冷的天氣,被子也不蓋好,化妝倒是洗掉了。陳綰常替她蓋被子。
玫瑰有良心,她說:「我這半年來沒傷風,你有功勞。」
如果這話出自一個男孩子口中,當然更好,陳綰想。
但是他從來不這樣說。他就快回來了,一切會變得明朗化,見面到底跟通信不一樣,到時她會請教玫瑰,也打扮一下。
十天之後,陳綰收到一封信,上面他道了歉,解釋不打電話是因為想儲蓄多一點。陳綰馬上回心轉意,半絲怒氣都沒有了。他儲蓄是為將來,她會是他將來的一部分。暫時的忍耐算不了什麼。
玫瑰卻來告訴她:「陳綰,我愛上了一個人。」說這個話的時候,連她自己的口氣都是驚訝與不置信的。
陳綰幾乎把茶杯鬆手打破,「誰?」
「一個明星。」玫瑰說。
「哦,玫瑰,」陳綰馬上失望了,「你又不是十六歲。」
「是的,我知道,但是我實在是愛上了他,而且他也很愛我,如果他向我求婚,我想我會答應的。」玫瑰把手放在額角上,「我自己也不相信,太突然了。」
「你總是一陣風似的,上回那個紗廠小開呢?」
「那不算,這次是真的,我自己知道。」
「他向你求婚了沒?」陳綰問。
「還沒有。」
「你聽上去很有信心。」陳綰笑說。
「正如你說的,」玫瑰仰臉笑了,這是她的習慣動作,「我長得很美,陳綰。」
她買了電影畫報,指出那個明星給陳綰看。他們是再一個舞會認識的。他來接過玫瑰兩次,他長得實在好,毫無疑問,人比照片更漂亮。
玫瑰真的愛上他了。
她與他出去,請了假與他出去,一連一個月,沒有見過別的男人。這一定是愛了,在玫瑰來說:這簡直是偉大的愛,而且她說話的態度也兩樣了,常常在家坐著翻畫報,等他的電話來約她出去。
她並且修掉了長發,因為「他喜歡短髮」,她說。
陳綰覺得太可惜了,不是每個女人可以留玫瑰那麼漂亮的長髮。但是玫瑰愛上了一個人,她不在乎。
在這個月裡,陳綰收到了三封信,她寫了四封。
陳綰總是很小心的算著她收到的信,讀了幾次之後,才把它們好好的夾在一個文件夾子裡求求有空時還是拿出來看了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