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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9:15 作者: 亦舒
媽媽笑說:「以前女孩子為挑對象煩惱,現在為選職業頭疼。」
我說:「女人也怕入錯行。」
終於塵埃落定,我決定做三年船公司。
媽媽問:「不會駛到戰區去吧?」擔心的要命。
「自然不會。」我回答。
沒料到,他在門口等我。
一大清早,我去游泳,他尾隨在後。
「怎麼,招呼也不同我打?」
現在已可以直接看到他眼裡去了。傷勢不會完全復原,不過已經麻木。
他似自言自語:「你總給我充分的自由,但當時我不懂,老覺得你是童子軍,沒有柔情蜜意,一時迷失……你認為我們之間,還能挽回嗎?」
我搖搖頭。
「你不再愛我?」
我微笑,非也非也。
一次受傷,足以致命,誰還敢相信他這種朝秦暮楚,朝三暮四的性格?誰能保證沒有第三第四次?
現在我也學會保留感情,保護自己。
到今日才知道,他放棄我,是為著我欠缺女人味道。
唉,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又何嘗是我的錯。當愛情消失,忠厚變遲鈍、柔情變依賴、時髦變輕浮、艷麗變妖冶、能幹變強悍、節省變吝嗇、堅強變固執、風趣變尖酸、高雅變孤僻、天真變無知……
咄!
又其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
我將永遠是我,總有一日,有知音人會前來嘆一聲:呵,看這美人。
我將靜靜等待,不及不憂。
我說:「回去吧,別多說了。」
他看著我說:「許多情侶在誤會過後可以複合。」
我不置評論。
每一個人的情形不同。也許我也愛的不夠,至少我愛自己多過愛他,我不能化為一堆爛泥,倒在他腳底下。不不不,我沒有那麼浪漫。
我沒有空閒,下個禮拜我要上工。
於是我再說:「走吧。」
他只得離去。
那日下午,我泳罷回家,躺沙發上喝冰茶,電話鈴響。
我接聽,那邊說:「我是你表哥,怎麼,好嗎?聽說找到工作了?」
我精神來了,這小子,真是風趣。
「表哥,」我說:「正想請教你呢,我的新工作不多不少同你那行有點關係。」
「表妹,出來吃杯咖啡如何?」
「表哥,什麼時候最方便?」
大家都笑了。小店 我們有一個甚長的暑假,長得足以令人發瘋的兩個半月。我到巴黎去了兩個星期,倫敦兩個星期,還剩一個半月。幹什麼好?
找一份暑假工作。
我走進這家小店,我問:「你們需要人手嗎?」
店主是一位太太,看看我,問:「-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
「中國人。」
「好。日本人免談。我丈夫死在日本人手裡,第二次大戰,在新加坡。」
「真對不起。」
「跟-無關,中國人是好人。我相信中國人,我們一起打過仗,我知道。我這工作時間很長,早上十點至下午五點,沒有休息,星期天關門,一天到晚只能站著,一星期十鎊的薪水,干不干?」
「以前那個長頭髮的男孩子呢?」
「把頭髮染得血紅,到倫敦做歌星去了。」
我笑。
我接受了工作。
我喜歡這家小店。它賣一切的東西,都是不實際的東西,所以我才喜歡。它賣翻版畫;畢卡索的藍色時期、粉紅時期;達利的超現實;波蒂昔里的維納斯出世;比亞資里的版畫;米羅的女人與星、克利、一切一切的畫;米開朗基羅。它賣「中國製造」的字紙簍,中國剪刀、中國燈籠和糙鞋。積木、木珠子、布娃-,布狗熊。扎染的長裙子,花生漫畫的杯子、碟子和胸針。各種標籤,包括「我好奇,但不黃色」,銀子的手鐲、戒子、鑲半寶石的項煉、智力遊戲玩具、明信片、賀卡……上帝!想到什麼他們就賣什麼,小鍾,黃色的紅色的,才一寸直徑
美麗,真美麗的一家小店。
小店名字叫做「貝許」,是主人家的姓。
可是進來看的人,比買的人多。因為,因為價錢貴。
有錢人用錢都用得壞,沒錢的人愛好卻都上乘,悲劇。
但是我對顧客極之禮貌耐心。我做這份工作,不是為了十鎊,老天,我不是充闊,但是我靠那十鎊,我好去死了。我是為了我喜歡這間小店。
小店常來新貨。
有一次來了整套手fèng拼花的沙發墊子與被子。我譁然大叫,買了一套,老闆娘直搖頭。一個月薪水還不夠呢。又有一次來了一大蓬一大篷的乾花,那形狀顏色之美,難以形容,我也買了一大束。
我跟老闆娘說:「你的店,真是罪過,我為它破了產。」
她的回答:「你們外國學生都有錢,一個電報,錢就匯來了,在乎什麼?」
我想申辯,但算了。讓他們這麼想好了,有什麼關係?
我在這家小店裡工作,很是享受,漸漸店主很信任我,她自己老溜開去喝咖啡,吃茶,把店交給我。
年輕人常常進來問:「那幅莫地格里安尼的『愛麗絲』,要多少錢?」
我答:「十五鎊。」
「真貴啊。」他們嘆息。
「是的,」我惋惜的答:「真貴。對不起。」
我反而向他們道歉,然後我們說了好幾十分鐘關於莫地格里安尼的故事,他的肺病,他的美貌,他的風格,他的悲劇。聊了半天,一便士生意也沒做成,但是我很快活。
也有年輕人開了跑車來,在小店門口停下,買一隻很可愛的玩具熊,送給等在跑車裡的漂亮女朋友,然後把車子像火箭一樣的開走。
兩者我都欣賞。
有工作是快樂的。真的,不騙你。天下最痛苦的,莫如富貴閒人。
我不閒,我不富貴,最低限度我做人還有追求的目標,謝謝上帝。
不過這家店,很有點像人家幽默地形容的「兩死店」──「客人進來客人死,客不進來店主死。」東西的價錢實在貴,也賣油紙傘,但要兩鎊多一把,瘋了。
一個雨天。
(雨天有什麼稀奇?此地要是開大太陽,才值得稀罕呢?我閒來都得吞維他命D,以防萬一。)
在這個雨天的下午,我一個人在店裡,店裡沒有什麼客人。我坐在地上看武俠小說。客人進來門上通常會鈴聲大作,那時候我起身招呼不遲。
正看到楊過婉拒郭芙的時候,鈴聲就響了。我曉得這本武俠小說我已經看過七千餘次,但是有人來打斷,我還是不快。我只好站起來。
一個咖啡色頭髮的男孩子背著我,在看東西。
我站在他身後,耐心等候他的吩咐。
他很高,而且他的頭髮十分短,貼在腦後,他的身裁好看極了,牛仔褲,T恤,藍與白,但是美麗。青春是美麗的。我放下了我的武俠小說。
下雨天。
一個短頭髮的男孩子。
他轉過身子來,想找店員,沒想到我站在他身後,嚇了他一跳。我微笑。他只動了動嘴角,有點不好意思。
他的臉是這麼的漂亮,上帝,我看得目瞪口呆,是一種溫暖的漂亮,他一定十二分年輕,大眼睛是藍灰的,睫毛有一寸多長,重重的覆下了影子!臉頰粉紅,他的頭髮那麼短那麼齊。我看他像看洋娃娃一樣。雖然說外國男孩子漂亮,像他這樣的,到底少有。
他有點難為情,「你──」
「是的,我是店員。」我也尷尬了。
下雨天。
下雨天老使我這樣子。
「這家店,很好。」他說。
「我可以幫你忙嗎?」我問。
「我在找一樣禮物。」他說。
我連忙說:「請慢慢看,我們這裡什麼都有,慢慢的找好了,不要客氣。」
「謝謝。」他說。
我微笑。
找一樣禮物。給他的女朋友?
他長得這麼好看,那個女孩子是什麼樣子的?
我偷偷看了他的側臉一下,他的長睫毛閃動著。
「這個下雨天。」
然後他找到了他要的東西,他開心的轉過頭來,他指著櫥窗說:「那個,那是個音樂盒子嗎?」
「哦是的。」我說:「很美麗的音樂盒子。」
我把它拿出來。上了鏈子。音樂緩緩的奏,是那首《許久許久之前》。
其實這不是一隻音樂盒子,它只有三寸來高,是一個小小的帳篷,下面有四隻七彩的小木馬,用細金鍊子吊著,馬上騎著小小的人,當音樂一響,馬開始轉,真是很動人的,老實說,我也很喜歡。
他聽見那隻曲子,微笑了。
「我買它。」
「好的。」我也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