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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9:15 作者: 亦舒
    「太刻薄了。」

    「同她們還講厚道,煩不煩?」我笑。

    「大妹,那個譚某不是好人。」媽媽警告我。

    「媽媽,開頭我也以為他不是好人,這是一場誤會。」

    「什麼誤會!我親眼看見小妹為他要生要死……」媽媽不以為然,生氣地說:「-不要學-小妹,被他迷住才好!」

    「媽媽,有時親眼看見親耳聽見的事,都要留個餘地,真相只有當事人知道。」

    「-要當心。」

    「我當然會當心,都已經二十八歲了。」

    媽媽仍然煩惱得不得了。「那麼多男人……為什麼偏偏是他?我真不明白-們姊妹倆,難道都愛聽他的花言巧語?」

    花言巧語?

    但願譚致中有這麼邪惡,但願他有那麼討人喜歡。

    竊笑起來。

    我們之間走得更近的時候,媽媽更加煩惱,常常叫我回家訓話,要阻止我倆在一起。

    我也曾考慮過是否該將小妹的事詳盡地告訴她,又不忍傷她的心,我處在夾fèng之中,也不好過。

    我寫了一封長信,請小妹向媽媽解釋。自然,她不必把真相說出來,她只需替致中開脫,我已很滿意。

    小妹很慡快,她說她會與媽媽解釋得一清二楚。

    我在等她為我們解開這個結--解鈴還須繫鈴人。

    致中跟我說:「小妹真會那麼做?」

    「她答應的。」

    「要一個人自己清算自己,或是認錯,真是很困難的。」致中說。「以小妹的性格來說,更難做得到。」

    「這一、兩年她成長得很快,」我說:「到底是經過那一番的了。」

    他點點頭。

    我問:「後來你有沒有見過那個劉文?」

    「沒有。他在我們這個圈子裡,像是失了蹤,所有的老同學都說沒有見過他。」

    我說:「我應不應該叫小妹同媽媽說清楚?到底是往事,而且又是舊瘡疤。」

    「她可以說得比較技巧一點。」

    「是的,希望她處理得好。」

    致中說:「我很清楚她的為人,從此以後,她會疏遠我們。」

    「這我也知道,她與我都是表面大方、心中頗為記仇的人。媽媽也說得對,我也不知為什麼自己要那麼倔強,非同你來往不可。」

    「因為伴侶很難找,而旁人總有他們的閒話。」

    致中說話總是那麼有分寸。

    我一直在等媽媽回心轉意。

    直到有一日,我回家吃飯,媽媽突然說:「大妹,原來譚致中是被冤枉的。」

    我心頭一塊大石落地,頓時笑容滿臉。

    「小妹寫了信來,她說當初害她的人根本不是譚致中。」

    我有點緊張。「那是誰?」

    「是另外一個男同學。那個人才是真正的壞人,譚致中不過是個替死鬼。」

    我笑。「這件事致中也同我說過。」

    「會不會是你們串通了來討我歡喜?」母親不太相信。「明明是譚致中,那時小妹一直同他走。」

    「但小妹承認她的男朋友多。」

    「可憐的阿譚。」媽媽有些不安。「不知被我在心中暗暗咒罵了多少次。」

    「-此刻對他好一點不就得了?」

    「小妹還說,她和阿譚不過是很普通的朋友。」媽媽用手撐著頭。「我真的弄不明白。」

    我笑。「我想小妹自己也弄不明白。」

    「-呢?-有沒有同別的人走?趁早說出來,免得譚致中又被人冤枉!」

    「媽,-怎麼狗嘴長不出象牙來。」

    她也笑了。

    事情得到很圓滿的解決,我寫信向小妹道謝。

    小妹回信:「……-猜我在此地碰見誰?劉文!-說有多巧。我們見了面,我痛責他在我最危急的時候離開我,他向我懺悔。我原本想恨他,但想到自己也得負一半責任,頓時不敢向他扔石頭。這樣下去,會有什麼樣的發展?我自己也不敢說,俗語說的不是冤家不聚頭,我想就是這個意思,大姊……真的有很多事是不能事先預料的。」

    我把信給致中看了。

    他說:「這下子什麼都水落石出了,原來劉文也去了美國。」

    「本席正式宣判你無罪。」我說。

    「謝謝大人。」他說。

    我們在稍後訂婚,媽媽對他特別好,因為一家人都冤枉過他。一夜  我委靡地放下電話,邢燕冷眼地看著我。

    「怎麼?」她噴出一口菸。「又沒有空?又回老家探訪他那三個寶貝孩子與前妻?」

    我說:「是的。她是他孩子的母親。他說的。」

    邢燕捺熄了香菸。「這麼愛她,就不該離了婚來跟。」

    剎那間我很疲倦。「他跟我?」我哈哈地笑兩聲。「是我離了婚去跟他的好不好?」

    「現在每個人都那麼說。」邢站起來。「力群,-是城裡公認的聰明女人,-也該為自己打算打算,三十老幾、快四十歲的人,還跟他同居,他一甩-,-就完蛋。」

    我打一個冷顫。「他不會的。」

    「他不會?告訴-,他能甩他那老婆,他就能照樣的對付-!-有什麼了不起?不都已陪了他六年。力群,同居、試婚呢,是十幾、二十歲年輕人的玩意兒--做錯了回頭,還有大把時間在等著。而-還有什麼?我勸-想清楚。」

    我的聲音輕下來。「邢燕,-好不討厭,-觸我楣頭還是怎麼的?他不過偶爾回家去看看兒子而已。」

    「是嗎,力群?咱們二十多年的老朋友,大家梳小辮子的時候已經認識,我不得罪-恐怕沒有人會給-聽逆耳的忠言。他偶爾回家?是誰告訴我在農曆年他一回去便十天整,謠傳-在家開煤氣自殺?」

    「那是五年前的事,誰又自殺了?都是瞎說的。」

    「我走了,多說連朋友都做不下去。」她拿起皮包。

    「不,邢燕,-說好今天陪我吃飯的。」

    「-有空嗎?不是沒有一個晚上不出去嗎?周世健與鄧力群,天天都有應酬。」她誇張地做一個手勢。「億萬富豪的派對、大公司的雞尾酒會、著名人士的大宴小宴……」

    「說完了沒有?挖苦夠了嗎?」

    「結婚吧,力群。」

    「他不肯同我結。」

    「那離開他吧。」

    「談何容易。」

    「為什麼不容易?」

    「我們有公司。」

    「拆股呀。」

    「沒了他,我一個支撐,六個月就關門。」

    「真的?」邢燕瞪著我。「原來傳說中的每個字都是真的?-真的靠他?」

    我默然。

    邢燕反而不好說什麼。

    「已經太遲了。」我說。「所以只好撐到底。沈若安已經再娶,他老婆真絕,忙不迭生了兩個,仿佛怕我會再回頭似的。現在我前有追兵,後無退路,只好跟周世健下去,走到哪裡是哪裡。」

    邢燕幽默地說:「表面上你們還是挺相配的,雖然他比-矮一公分以上,他人前人後都捧-場,稱讚-能幹得不得了,公司里-才是靈魂。」

    「-有沒有見過他喝醉酒指著我罵?」我大笑。「何必替我挽回面子?正如-所說的,二十多年的朋友了。」

    「與他分--沒有可能?」

    「太晚了。」

    「力群,-是一個-過書的大學生,雖然三十多歲,打扮起來,不怕沒人追,嫁個好一點的人,索性退出江湖,還出什麼窮鋒頭?這一、兩年-的皺紋也很多了,好些場合我看到-穿上低胸裝,都替-捏一把冷汗。」

    我低下頭,猛抽菸。

    「對不起。」

    我無奈地說:「算了,也只有-敢刺激、傷害我。」

    肉都鬆了,邢燕說得對,低胸衣裳隨時會掉下來。

    每張帖子我們都出席,瘋瘋癲癲地喝、唱、玩,忽然間,我覺得一切都沒有意思。六年來,除了赴宴外,我與周世健之間實在無事可以聯繫,兩人單獨相對時,永遠不多話,只有在朋友中間,我們才可以活潑起來、不互相冷落。這種關係是否健康,明眼人一看就知,我感慨地低下頭。

    「別想太多,來,吉人自有天相。」

    我與邢燕去吃飯。

    追求我的人不是沒有,看的多,買的少,看看有什麼機會借個便宜說幾句笑話、跳個舞、幽會一、兩次那當然是有可能的,可是誰願把一個擺慣架勢的中年離婚婦人娶回家供奉?我不是不知道這一點。

    六年來對世健也很失望,但仍然跟他在一起。

    真奇怪,上帝造一朵花、一隻鳥能做得十全十美,造人卻個個千瘡百孔。

    邢燕說:「別沉默,到底-還坐在司機駕駛的賓士里。」她笑。

    公司的車、公司的司機。況且城裡的女人,哪個不是坐在司機駕駛的賓士里。不見得個個要早上九點半到公司幫男人打理業務。這些年來,我也不知道自己過的是怎麼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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