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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9:15 作者: 亦舒
    自從那一日,我對譚致中更客氣了。

    他們都說我倆是不打不相識,當然他們並不知道我們之間有什麼糾葛。

    老魯說:「孝玲,-果然有過人之處,這件事-處理得好極了,根本一個成熟的人處理任何事都應該用這種優雅的方式: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真有風度。」

    「愧不敢當。」我是真心的。

    本來我存心把小事化大--當事人誰肯承認他那件事是小事?是後來我發現事情有些不對勁。

    致中仿佛還有許多話沒有說似的。

    終於有一日,他們那一組辦事效率高,老闆請吃飯以示獎勵,我們這一組作陪客,多喝兩杯,他與我酒後吐真言。

    「其實我是被冤枉的,大姊。」

    「男子漢大丈夫,偶爾被人誤解,何必放在心中,明白的人終究會明白,不明白的人爭取他做什麼?致中,不用耿耿於懷。」

    他搔搔頭皮。「大姊,-說得真有道理,但這件事,我偏偏放不開。」

    他把我拉到一個比較靜的角落。「那麼你就說來聽聽。」

    「大姊,其實令你們家小妹自殺的人,並不是我。」

    「什麼?」我呆住。

    「小妹一直同體育健將劉文走,你們知不知道?」

    我張大嘴巴,聽也沒聽過這個人。

    「她同他散了,才與我約會,但不知怎地,兩個人一直藕斷絲連……」

    「要是真話才好說出來!」我低聲喝道。

    「這完全是真的,不信-問劉文。小妹一直拿我做擋箭牌……」

    「你怎麼會那麼傻?」我問。

    「沒想到後果會那麼嚴重。」

    「說下去。」

    「她跟劉文有了孩子。」

    「混帳。」我的面色發青。

    致中的酒似乎醒了一大半,他苦笑。「我連碰都沒有碰過小妹,她卻要我想法子。我很生氣!覺得她太不自愛,也很同情她,因為她一定是走投無路才找商量。我們把劉文找出來,他一點責任都不肯負,當日小妹還顯得很鎮定。」

    我聽得頭皮發麻,這一切真的發生過?就在我們家的屋頂下?我與爸媽可是一直被蒙在鼓裡。

    我呆呆地站在那裡,動彈不得。

    「過了三天,小妹就仰藥自殺。這件事明明與我無關,當時我十分害怕再捲入漩渦,所以不敢露面,其實小妹不外是想叫我去找劉文,我萬沒膽子。」他用手捧著頭。「而你們家一直以為我是那個負心的人吧?」

    「不是你?」我問。

    「絕對不是,事過境遷,我要否認也不會挑這個時候。」

    「小妹把我們瞞得好苦!」

    「她女孩子的名譽要緊,找個替罪羔羊也是應該的。」致中苦笑。

    「那個孩子呢?你不是說她懷了孩子?」

    致中惋惜地說:「我相信她作了很適當的處理。」

    而我們什麼都不知道!

    太可怕了。

    「大姊,-不怪我吧?我老想跟-傾吐一下,」致中說。「否則老像作噩夢似的,現在心頭暢快多了。」

    「致中,謝謝你替我們保守秘密。」

    我把小妹約出來面談,她到我家裡來。

    我儘量裝得若無其事。老實說,事情已經過去。況且與我無關,小妹有她自己的生活。

    我只是說:「原來致中是個好人。」

    小妹說:「真的,他是個好人。」

    「如今好的男孩子很少見了。」

    「-不覺得他有點乏味?」小妹問。「四平八穩的。」

    我說:「但是他不會令人傷心。」

    小妹一怔。「-今天約我來,就為了談論他?」

    「是的。」

    「他有那麼重要嗎?」小妹失笑。

    「我與致中是同事,」我婉轉地說。「說來可笑,但我們之間不是沒有發展下去的可能性。」

    小妹一呆,隨即笑起來。「那太好了,他是個很不錯的人。」她停一停。「我很替-高興。」

    「但是爸媽會怎麼想?」

    「爸媽?」

    「媽媽尤其不會放過他,她一直以為他對不起。」

    小妹低下頭。「-都知道了?」

    「是的。」

    小妹聳聳肩。「也難怪,致中並沒答應一輩子替我守密。」

    「我認為他已經很夠朋友義氣了。」

    「是,我也這麼認為。」小妹說。

    「為什麼一直瞞著家人?」

    「怕你們大驚小怪。」小妹轉變話題。「真的,致中很適合-,怎麼我一直沒想起來?」

    我問:「-應該早把事情的真相說出來的。」我責怪她。

    「大姊,事情不臨到頭上,是不會知道的。當時我都慌了,也很內疚,只希望度過那個難關,也顧不得冤枉了誰,到後來,事情已經過去,-教我怎麼還有勇氣掀自己的底?我再也猜不到會有這麼巧,譚致中竟做了-的同事。」小妹苦笑。「現在隨便-發落吧,我相信-也不會在媽面前說我什麼。」

    我嘆口氣。「那個劉文呢?」

    「誰還理這種人?」小妹很厭惡地說。「當時我實在是小,什麼都不懂。」

    一句少不更事推卸多少責任。

    不過這是她的生命,由她自己編排其中的情節,誰管得了她?

    我多說徒然引起她的反感。

    「過去算了。」我說。

    「我知道-會原諒我的。」她笑。

    我益發敬重致中,他真是個被冤枉的人。

    我們在那次之後,並沒有再提及小妹那件事,周末有意無意地約會著。

    本來老想避開他,免得人家說一家子兩姊妹都與同一個男人走,頗尷尬的,但仔細一想,不禁失笑,哪顧得那麼多?別人要說什麼任由他們好了。

    開頭跟小妹說的「可能性」,一半是玩笑性質,另一半是為了套她說真話,照現在的情形看來,真的大有可能。

    老魯嘖嘖稱奇。「只有我敢問-,孝玲,怎麼一回事?」

    我脹紅面孔。

    「唉!孝玲,我從來沒有見過-臉紅。」

    「一起看看戲、吃頓飯解個悶。」

    「致中是很好的男人,」老魯說。「我是他上司,我知道得很清楚。你們會有幸福的。」

    「說得那麼遠。」我笑出來。

    「男女有沒有前途,憑經驗一眼就看得清楚,根本不需要猜測,你們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哪還有不成的道理?」

    我感喟,人生的奇遇真多。

    「過去的讓它過去。」老魯說。「不聞不問最好。」

    「這個道理我懂得,你放心好了。」我微笑。

    致中問我:「家人曉不曉得我們在約會?」

    「小妹是知道的。」

    「令堂呢?」

    我不出聲,我也承認這一關不好過。

    「我看要早說,不然往後她只有更抗拒。」

    我微笑。「我都二十八歲了,父母的意見並不是那麼重要。」

    「跟家裡鬧意見最不好。」

    我也覺得是。

    爸媽宣召我回家的時候,小妹已經回美國。

    我馬上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媽媽更是開門見山,我還沒坐定,她說問:「這件事是真是假?他們說-同小妹前頭那個人在一起。」

    「慢慢來慢慢來,」我立刻賠笑。「什麼人說的?」

    「三姑與六姨親眼看見的。」

    「-信?」我問。

    「這種人-要避得遠遠的才是,何必教人家看見?說得多難聽。」

    「媽,-又不是不知道那兩位老太太的嘴巴,要討好她們那才難呢!什麼都要同咱們比,咱們有金她要有銀,咱們有綾她們要有緞,嚕嚕囌蘇,一點芝麻綠豆都拿去做題材。前些日子我在升職未升之間,她們不是一天到晚來打聽消息,見我房裡好玩貼著升官發財的春聯,馬上說『唉呀,大妹,-真想錯了心』。她們有什麼不說的?一天到晚小事化大,專候著親戚出醜,聽她們的?」我真心自鼻子裡哼出來。

    「話雖如此……」

    「小妹談戀愛,被譏為濫交;我在家坐,被笑為嫁不出去;有空沒空,教導咱們做女人之道,多好笑。她們都是最聖德賢良的,她們的丈夫下輩子娶的,仍然會是她們。這種鄉下婆子說的話,理它幹麼?」

    媽笑出來。

    「-還沒回答我,到底是不是真的?」

    「真的。譚致中現在是我的同事。」

    「什麼?」媽媽大驚失色。

    「同事跟同事少不了有來往。媽,下次有人問-,-就冷冷地說:『沒法子,她們大了有她們的天地,不比-們有本事,把女兒管教得那麼好。』六姨的大女兒不是要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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