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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9:12 作者: 亦舒
    他過來低聲說:「等我一起走,我們喝咖啡。」

    曉非有點遲疑,但終於說:「我在文華等你。」

    「一言為定。」

    接待員唱他的名字,他進去了。

    這次,曉非把文憑穩穩噹噹藏在公事包內,萬無一失,輕鬆地走進咖啡室。

    眼睛仍然酸澀,但淡淡化妝足以遮掩它的不安,曉非長嘆一聲,用咖啡壓抑失意。

    腐爛也不能解決什麼,不加振作。

    邱心偉來了。

    這次見面,已經熟絡一如老同學。

    曉非問他:「見得怎麼樣?」

    「很好,比大豐那幫人較有誠意。」

    「我也這麼想。」

    「你考哪個職位?」

    「宣傳部。」

    「我考管理組。」

    「舊工作不理相心?」

    邱心偉訕訕地,似有難言之隱。

    曉非連忙顧左右而言他。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說:「我不得不辭職。」

    同曉非一樣,他又有什麼苦衷?

    「我的舊拍檔是我的女朋友。」

    啊。

    「她同我分了手。」

    啊啊啊。

    「相對無言,還怎麼合作,索性一走了之。」

    「你這樣做很漂亮。」

    「你真的這樣想?」

    「嗯,君子成人之美。」

    「君子?」他長嘆一聲,發一會兒呆,又笑了,憨態可掬,是一個沒有機心的傻小子。

    但是曉非劉他有好感。

    楊躍太攻心計,曉非吃了虧,十分害怕,談虎色變,所以覺得邱心偉可親。

    他們是兩個完全不同類型的人。

    當下邱心偉舉起杯子,「祝你成功。」

    「也祝你成功。」

    他們幹了手中的冰水。

    既然沒有意思走,便一起午餐。

    這頓飯由邱心偉結的帳。

    「下次幾時見?」

    曉非笑一笑,「我們再約吧,你有我的電話。」

    同到家,她告訴自己:不會了,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全盤投入。

    經一事,長一智,誰也不能夠再次使她瘋狂。

    陳曉非要好好休息,好好工作,有機會的話,偶然也可以出去走走,選愉快,高興,又不傷脾胃的約會。

    她很慶幸離開了舊崗位,不走,永遠沒有新的開始。

    傍晚,她在家聽音樂,手持一杯酒,略有睡意。

    人生充滿大大小小的挫折,各種各類的挑戰,習以為常,也就不以為奇。

    一定要學習對付。

    周末,她晏起,邱心偉來電找她。

    「出來逛逛,別悶在家中。」

    「有什麼好去處?」曉非笑問:「我已經對跳舞喝茶看電影毫無興趣。」

    「那麼聊天。」

    「在電話里說好了。」

    邱心偉駭笑,「你太拒人千里了。」

    曉非覺得不大好意思。

    「我來接你,」邱心偉並不放棄,「在街角等你。」

    曉非笑了。

    寂寞的心對寂寞的心是不健康的。

    但她答:「我可以喝杯咖啡。」

    「我知道一個地方做清蒸龍蝦做得好極了。」

    「龍蝦要配香檳。」

    「不可沒有白露歌魚子醬。」

    曉非沒想到他還是個食家,不禁精神一振,「白天吃這些,太糜爛了,不合規格。」

    「那麼我們直落晚餐。」

    曉非說:「慢慢來,也許我並不是一個好伴。」

    「三十分鐘後在同一街角見。」

    曉非隨意套上件衣裳。

    她沒有心理負擔,像赴老同學約會,鞋子與手袋不配,上衣顏色也不合裙子。

    管它呢,她只不過想出去走走。

    邱心偉已在等她。

    她懷疑他住得相當近,但沒有問。

    她發覺他也沒有悉心打扮,彼此彼此,不禁會心微笑。

    但精神比前兩次有進步,像是存心出來好好吃一頓,享受一次。

    曉非覺得他有趣,一直微笑。

    「我車子在轉角。」

    還是有車階級,倒是意外之喜。

    曉非坐上去,頭靠在座墊上,像已是十分熟悉這部車子,這種感覺使她覺得奇怪。

    但她高興,不後悔出來。

    他們吃了龍蝦沙拉,喝了一瓶白酒,一直坐到三點半。

    他們討論什麼叫做成功的小說。

    爭論頗為激烈,曉非沒有讓他,毫無必要,她又不曾愛上他,何用留下好印象,心裡想說什麼,便說什麼。

    她用辭直接,包括「你錯了」,「你根本不明白」,「這種意見太可笑」……許久沒有暢所欲言,感覺非常好。

    而邱心偉也毫不客氣:「你太偏激」,「這樣說十分淺薄」,「女人難免心眼狹窄」,都是他從沒對女朋友說過的嚴重批評。

    雙方都不以為懺。

    做朋友嘛,應該開心見誠。

    他倆沒有任何利害衝突,不高興的話,隨時可以拂袖而去。

    最後,邱心偉說:「我覺得大新那份工作大有希望。」

    曉非點點頭,「我有同感。」

    「那麼,祝我們成為同事。」

    他們幹了酒。

    一星期之後應該可以聽到消息了。

    為安全起見,曉非繼續留意聘請廣告。

    一日自超級市場購買雜物返家,開信箱,收到大新銀行回信,囑她與人事部聯絡,下月一號去登記上班。

    曉非鬆一口氣,蹬蹬蹬跑回家,開了門,放下雜物,立刻與大新聯絡,約好時間。

    她適意地躺在沙發上,伸開四肢,成功了,證明她是一個精神與經濟完全獨立的女性。

    咦,她忽然想起來,邱心偉有沒有被錄取?

    她有他的電話號碼,但不好意思問他,萬一人家沒有她幸運,豈非掃興。

    也許他會打電話來,屆時再說未遲。

    曉非恢復信心,忙著通知朋友,剎時間,四周圍的人又恢復了熱情,一連幾天,曉非都要出去聚舊,極快極快,已把邱心偉這個人丟在腦後。

    晚上,她又要忙著讀資料進一步了解大新的結構,根本沒有留意邱心偉沒有電話來。

    去履行新職的那日,曉非打扮得時髦標緻。

    在電梯裡,她碰見了一個人。

    邱心偉。

    他穿著新西裝,精神奕奕,頭髮也經過修剪,一副自信。

    看到曉非,他一呆。

    「你也錄取了?恭喜恭喜。」

    曉非笑,「你也一樣。」

    他與曉非大力握手,「好極了,以後大家是同事了。」

    可不是。

    曉非在三樓出電梯。

    他收到通知信的時候,應該關心她,問她有沒有收信。

    但是,她也沒有問他。

    這算不算你虞我詐?抑或世情根本如此,無可厚非?

    反正她也沒有過度熱情,自討沒趣。

    曉非很高興,覺得自己應付得很好。

    過了一個星期,她已適應下來,倒是接到邱心偉電話!「好嗎,習慣嗎?」

    她也很關心的問:「你呢,同事們合不合拍?」

    兩個人繼續說了十分鐘,雙方都異常得體,像「你別忘記我們那頓香檳晚餐」,「再聯絡」,「祝你成功」,十足十廢話,但講的時候,愉快無比。

    曉非放下電話時想,真練出來了。

    她聳聳肩,繼續工作。

    一次熟兩次生,以後曉非在公司的公眾場所見到邱心偉,只點頭招呼,他們倆都沒有再提什麼香檳晚餐。

    曉非略有一絲悔意,他見過她最失意落魄時的樣子,真不是好風景,他會不會傳出去?

    恐怕不會,不是因為他為人老實可靠,而是因為他彼時也一般潦倒頹喪。

    曉非略略安心。

    他倆也算是患難之交,困難過去,一切就煙消雲散。

    再過一陣子,曉非聽同事說,邱心偉同老闆的秘書走。

    曉非見過他們一兩次,那女孩很年輕,恐怕不過廿一歲,嬌小玲瓏,異常漂亮。

    他們會成功的。邱心偉經已痊癒,毫無疑問,他已準備妥當,可以捲土重來。

    曉非很替他高興。

    她從沒有透露,她同邱心偉在進入大新之前,已經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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