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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9:12 作者: 亦舒
    玉明看他一眼,笑笑,不出聲。

    噫,周平一驚,這個聰明的女子,別叫她看出什麼蛛絲馬跡才好。

    回到公司,周平吩咐秘書:「有一位楊小姐的電話,馬上接進來。」

    但是他心中有數,只恐怕他又要失望,他太知道楊丹,她不會添上一條蛇足。

    周平吁出一口氣。

    下午開完會,他剛想出去接玉明,秘書進來傳話:「一位楊女士在會客室等。」

    「快請!」

    楊丹輕快的走進來,穿著一襲黑裙,一臉愉快。

    又是一個意外,周平滿心歡喜的迎上去,雙手握住楊丹的手。

    她坐下來說:「看得出你還是那麼喜歡畫。」

    周平點點頭。

    「令尊好嗎?」

    「很好,謝謝你。」

    「猜得到你的事業非常得意。」

    「托賴。」

    過一會兒,周平終於問,「你同馮先生,是什麼時候分開的?」

    「畫展過後,我就提出分手。」

    是應該這樣,「現在是小姐身份?」

    楊丹笑了,眼角有細紋,但不損風情,「什么小姐,老姐姐才真。」

    周平搖頭,「你永遠美麗。」

    「我上來就是為了聽這些讚美,」楊丹拍拍周平肩膀,「約了朋友晚飯,要走了。」

    周平達她到門口,「謝謝你來探望我。」

    楊丹凝視他,「老朋友了。」

    他們擁抱一下,她就告辭而去。

    周平心中無限依依,像是有一部份隨楊丹而去。

    他回到辦公室發呆,門一開,是他妻子玉明進來了。

    「喂,醒醒,主人家在等我們呢,還不快動身。」

    周平睜大眼,是,今晚有約。

    玉明似笑非笑地看看他,他取過外套,跟隨玉明出去。

    在車中,他忽然同玉明說:「我們真幸運,我們竟擁有這麼多。」

    玉明接上去,「是,你甚至擁有甜蜜的回憶。」

    周平不敢出聲。

    是,他什麼都有。我浪費所有的眼淚浪費了這些年  徐文約再也沒想到他會在這種情形下聽到這首情歌。

    他在加油站等候,頭部舒適地靠在車座墊上,身畔忽然聽到有聲音低低的唱:我浪費所有的眼淚,浪費了這些年。

    讀文科的小徐立刻覺得震盪,初冬的下午,天氣老不肯冷下來,文約仍然穿著短袖襯衫,但空氣已明顯的干慡,有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味道。

    加上這首纏綿的情歌,文約一時間感到蒼蒼茫茫。

    他抬起頭來尋找歌聲來源。

    不是油站雇員的無線電,他們正忙著凝聽賽馬結果,那麼,是誰?

    文約找到一輛小小紅色開篷車,呀,這種車子在五十年代末期最最流行,叫做凱旋七號。

    是車子裡無線電傳出這首歌。

    車主是一位小姐,文約看不真她的面孔,只見到一條馬尾巴擱在座位背上。

    加滿了油,小小紅色跑車駛走。

    文約好想追上去,但沒有油怎麼追?

    等到注滿油,紅車已經渺無影蹤。

    文約輕輕的哼:我浪費了所有的眼淚,浪費了這些年,奇怪,像林黛玉忽然唱起英文曲子來。

    也只有她,配作這樣輕輕的申訴。除出她,還有誰會這麼做?

    文約從來沒有聽過這首歌,同妹妹說起,她夷然。

    「流行曲統統一個樣子,全是不知誰又負了誰的故事。」

    文約說:「短短三四分鐘便說出一個故事,也不簡單呀。」

    妹妹再也不理他,自顧自赴約去。

    過一個星期,文約在沙灘邊看到那輛紅車。

    他猶疑一下,隨即笑了。與車主有什麼關係呢,她不過偶然開看無線電,收聽到歌曲,要講意境,不如去追電台的唱片騎師。

    十二月還有泳客。

    難怪洋人初到貴境,看到這樣和煦的天氣,就陶醉得不願離開。

    文約在車子邊徘徊片刻,走到附近茶座,挑一張看得見車子的台子,坐下。

    妹妹說:「陽光直照進眼睛裡,不覺辛苦?」

    文約答:「喜歡就不辛苦。」

    等了三個啤酒時間,才看見車主出來,文約十分興奮,剛想站起來,才發覺是位男士。

    嘩,幸虧沒有撲上去,否則嚇死人。

    文約好不失望,她呢,那馬尾女郎呢。

    只見那男士打著了引擎,開動車子。文約又聽見那熟悉的兩句歌。他忽然醒悟,那不是收音機,那是錄音機。

    車子駛走,文約的等待落了空,他跳進水去,遊了兩個圈。

    冬天的沙灘人不多,所以妹妹與朋友前來懷舊。

    游完泳文約開車駛出香島道,這條路,若干年前,最最富情調,近日來公寓大廈越蓋越多,熱鬧過度,失去靜寂的浪漫。

    一個男人,他與她合用一輛車,抑或他借她的車,她同他什麼關係?

    他與她的眼淚,又有什麼——?

    還有,文約問自己:「你為什麼要關心人家的眼淚?」

    這一輛紅車忽然闖進他的生活,引起無限遐思。

    妹妹說:「人人都開一部保時捷,悶悶悶悶悶。」

    文約說:「你開改良黃包車吧。」

    「你想爸爸會不會買一輛摩根給我?」

    「我想爸爸會情願同你脫離父女關係。」

    「我相信你。」妹妹頹然。

    文約想一想,「買一部舊車改裝吧。」

    「我知道你的意思,約瑟歐陽有一輛卡迪勒,噴了粉紅色,全副引擎換過,好時髦。」

    「你還同歐陽走?爸爸警告過你。」

    「爸爸真殘忍,我有時候恨他。」

    「你太不羈了。」

    「那是他的錯,他把我生成這樣,他應負全責。」

    歐陽糾集城內玩舊車的人士,在淺水灣一間叫陽台的餐館,開了一個派對。

    文約去了。

    他希望遇到那輛凱旋七號,車牌愛克斯愛克斯。

    它很遲才到,但是文約一眼便看見它。

    啊,這次開它的是一個女孩子,梳著馬尾巴,穿著吊帶圓台裙。

    文約連一秒鐘都沒有等,馬上走過去,直截了當地搭訕:「不怕冷?」

    女郎轉過頭來,胸隆腰細,金棕色手臂叉在臀上,仰起頭,上下打量文約。

    她長得非常漂亮,大眼睛高鼻子,但,文約卻有點失望,她無論如何不像是浪費眼淚的人。

    是,人不可以貌相,但文約卻肯定他的眼光有一兩度散手。

    她問:「你是誰?」

    「你呢?」

    「我叫露露。」

    「你是車主?」

    「是。」

    「你住玫瑰徑附近。」

    「對,我們碰見過嗎?」

    「我在油站見過你。」

    露露笑,「什麼時候,我並不記得。」

    「又有一次,我見過男生開你的車。」

    「那是我哥哥卻爾斯,高大、短髮,對不對?」

    文約點點頭。

    「進去玩呀,你不是打算在這裡站一個晚上吧。」

    文約相信她並沒有眼淚。

    「那首歌——」

    「什麼歌?」

    但那邊已經在叫:「露露,過來,大家在等你呢,只有你會跳吉他巴。」

    露露一轉身,進去了,裙子似花傘似灑開。

    啊原來歌是歌,人是人。

    文約在石階上坐到月亮升起,才起身離開。

    天氣仍然一點不涼,就像初夏一樣。

    妹妹與父親吵架。

    父親怒沖沖說:「你同你母親一般愛花錢。一說到亡妻,心軟下來,鼻子發酸,還是開了支票。

    文約盡覺好笑。

    一日自大學回來,在門口看見小小紅車。

    文約進屋子,看見露露坐在會客室。

    她先同他打招呼,「原來你是文思的哥哥。」

    「等誰?」

    「等你。」

    「誓.\n」

    「那日你仿佛有許多話沒有說清楚。」

    這誤會可大了,「不不不,我都講完了。」

    女郎凝視他,「文思說你畏羞。」

    妹妹換好衣服下來,「露露專程來陪我去看車子。」

    文約如釋重負,「還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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