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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9:12 作者: 亦舒
    她到冰室櫃檯去借用電話。

    薄薄的紗衣被雨淋得貼住在背上,元森與震海的目光沒有離開過。

    元森悄悄說:「她真漂亮。」

    震海附和,「可不是。」

    「劭恆,你認得她?」

    劭恆的手有點顫抖,他強自鎮定地點點頭。

    「她叫什麼名字?」

    劭恆不知道。

    「她已經在做事了吧。」

    劭恆也答不上來。

    「劭恆,你怎麼會認識她?」

    元森與震海似無比羨慕。

    劭恆低下了頭。

    女郎打完電話出來,無奈地找一張椅子坐下。

    元森獻殷勤,「這裡的菠蘿刨冰最好吃。」

    女郎笑笑,「是嗎,我要一客。」

    震海連忙幫她叫。

    劭恆只是不響。女郎問:「你們考完試沒有了?」

    元森搶著答:「剛考完。」

    菠蘿冰來了,她卻沒有吃。

    元森與震海兩個小子全神貫注地看住她,聽候吩咐。

    這時,劭恆鬆弛下來,冷眼旁觀,只覺得他們兩人可笑,不忙笑人,劭恆想,他自己才最最滑稽。

    不到一會兒,銀灰色的車子趕到了,劭恆早知道女郎找的是他。灰車停在紅車旁邊,車門一開,下來一位英俊的男士,笑吟吟向女郎迎來。

    女郎也笑著站起來。

    兩人之間,並無一句對白,只見他走到車旁,檢查一下,便翻上車篷按裝妥當。

    元森與震海看傻了眼。

    女郎仰起頭,依偎在他身邊,像是想說什麼,終於沒有。

    他們各自上了車,一前一後的在雨中駛走。

    女郎沒有忘記向小朋友們揮揮手。

    小朋友目送她離去。

    三人靜了很久。

    元森第一個開口:「好傢夥。」

    震海說:「將來我也要找那樣的女朋友。」

    「劭恆,你怎麼說?」

    劭恆無言。

    他似乎在該剎那長大,身體內像是有什麼破裂的輕脆聲音,他只得一腳跨過童年的糙原。

    雨仍在下。餘波  趁著舊工作與新工作的空檔,倩志到義大利那不勒斯去了一趟。

    學生時期,她取道歐洲,游遍天涯海角,年輕的眼睛看世界,沒有不新鮮的事,不可愛的人。

    畢業後回家來做了三年事,眼中那一點燦爛的天真逐漸消失。

    每年仍然放假到歐洲,卻深深覺得不值。

    舊地重遊,以往永恆的城市忽然變得又亂又髒又壞又貴。

    倩志這才發覺,她珍藏的一大堆紀念品不過是粗製濫造的塑膠玩意兒,出自韓國及菲律賓的小型工廠。

    路邊咖啡館風大塵多,完全不是味道,身邊又有做生意的男人不住向她搭訕。

    回到酒店,剩下的半條香菸被偷走,她只得吸陌生的牌子,咳嗽著上飛機。

    倩志知道她永遠不會再去那些地方。

    每到一處,又一個印象破滅。

    去年是巴黎,前年是琉森,今年連卡甫利島都不再是神仙境界。

    回程她心情壞得大破慳囊,轉了頭等飛機票,坐在較寬的座位,伸長雙腿,昏昏入睡。

    醒了又醒,鐵鳥仍然隆隆在半空飛。

    清志又悶又倦又干,發誓以後不再出門。

    是心情作祟吧。

    明明想散心,結果更加氣餒。

    倩志沒有寄倉的行李,一出飛機,直奔海關,十分鐘就上了計程車。

    下雨,塞車,司機心情暴躁,不住喃喃咒罵警察、貨車、公路車、紅綠燈、過路人。

    倩志想叫他閉嘴,但究竟不敢,得罪粗人,後果堪虞,好不容易捱到家,她鬆口氣,照樣給了小費。

    掏出鎖匙開門。

    室內陰暗一片。

    倩志放下行李,用手指揩了揩桌子,染了一指的灰。

    女傭偷懶。

    叫她們自律,真是廢話。

    推開客房門,果然,德宜已經搬走。

    他說過他會在她回來之前離去。

    這是他許下的所有諾言中唯一實現的一個。

    小小的床還在,衣物書本音響設備都已帶走。

    倩志疲倦的坐下來。

    師姐們吃過虧學了乖,千叮萬囑:要不結婚,要不做朋友,千萬不要同居。

    倩志苦笑,誰會聽那樣的忠告。

    直到自己也嘗過苦果,心裡才通透明白。

    走了。

    倩志嘆口氣,放滿一缸水,浸下去,熱水浴可救賤命,說得並不誇張。

    獨身男子,要找地方住真的很方便,租間小小公寓,略為裝修一下,便可入住。

    倩志頹然上床,兩年同居生活,兩年寶貝歲月,兩年精神感情,就此浪擲。

    過一會兒,她也就睡看了。

    彷佛聽見有開門關門的聲音,倩志朦朧間問:「誰,德宜嗎?」

    不是他。

    不是任何人。

    大抵是隔壁人家。

    建築材料單薄,樓上每晚十點四十分洗澡,水聲琳琅,清晰可聞。

    清志醒來,卻再也不能入睡。

    她想起一個聽來的故事:同居的男女分手,女方有一件分期付款的家具,報的是舊址,男方硬是不肯代墊那三數百元,叫店家找到女方的寫字樓去追債。是,怨有頭債有主,但從什麼時候開始,男性竟變得如此委瑣,想起來都難受。

    當初怎麼會同這樣的一個人在一起。

    王德宜當然沒有這麼壞。

    倩志不願意再想下去。

    她轉個身,擁著薄被繼續尋找好夢。

    幸虧經濟上是完全獨立的,這種現代女性珍貴身份,雖南面王不易也。

    彼時有人變心,被掃到街上的總是女方,拖大帶小,在狂風雨夜裡痛哭失聲,無以為繼……

    謝謝天,這樣的時代也總算熬過去了。

    現今再沒有知識的家庭主婦也懂得變通,小本鈿做股票黃金買賣,賺點零用。

    可是現代女性一旦失意,睡得一樣壞。

    第二天微亮倩志就起來了。

    她親自到樓下買了報紙看,做好兩杯紅茶,才發覺屋裡只有她一個人。

    倩志把紅茶傾下洗碗盆,點著香菸,看起新聞頭條來。

    伊朗向美艦開火,金市面臨矛盾,警方總動員查爆炸案……

    倩志都覺得好像沒有切身關係。

    電話鈴響了,這麼早,誰會這麼關懷。

    「倩志,回來了,好玩嗎?」

    「德宜。」倩志一呆。

    「是我。」

    他。一時倩志有點失措,搬出去了,還記得她幾時回家,還肯打個電話問候,現今可算天字第一號好人了。

    她停停神答:「還過得去。」

    他很溫和,「沒有吵醒你吧。」

    「已經起來了。」

    「幾時上班?」

    「八月底,還早著呢。」

    話題已經完了。

    德宜說:「所欠的零星費用,下次告訴我,我一併歸還。」

    「算了。」

    「那麼吃茶時我付販。」

    倩志只是笑。

    笑了一會兒,連自己都覺得聲音有點干,連忙煞住。

    「有空我們再說。」

    幾時才會有空?

    「再見。」

    倩志擱下電話,回到廚房,不知恁地,傻氣地又做多一杯茶,放在對面的位置上。

    下午她出外購物,買了全套新的化妝品以及鞋襪手袋,時髦的假首飾皮帶等一大堆。

    用來襯季初的衣服,感覺上新鮮點。

    可恨天天要在行頭上翻花樣,一點不得含糊。

    十來套昂貴的夏裝穿到八月已經換湯不換藥,看得好生煩厭,巴不得冬裝速速上市,一新耳目。

    坐在地毯上,逐件拆開,倩志得到些微樂趣。

    多好,隨時送禮物給自己。

    電話鈴響,倩志躺在地上聽。

    是她好朋友安素。

    「有沒有艷遇?」

    「哪裡遇去。」

    「我勸你辦獨立移民,乘機進大學念一門功課,三四年後,文憑、對象、護照兼收。」

    「你真樂觀。」

    「總比耽在本市的前途好得多,銀行區有多大,那數十幢大廈里有些什麼牛鬼蛇神你還不清楚?同王德宜這兩年,外頭繪形繪色,傳你懷孕就傳了三次,你想想這些人戴著什麽眼鏡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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