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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8:52 作者: 亦舒
求真答:「我猜想她的意願是叫我做中間人,幫助孤兒。」
莉莉嘆口氣,「符小姐與卜小姐都了不起,至於我莉莉,你也許早知道了,我是一個靠美色吃飯的女人。」
俗雲秀色可餐,歪曲一下,可能就是這個意思?
求真說:「看得出石先生是真的鐘愛你。」
莉莉嗤一聲笑出來,「你們好出身的人,閱世永遠不深,十分天真趣怪。」
求真不語。
身為記者,已算見多識廣,沒想到還是給莉莉挪揄。
莉莉說:「我同那顆鑽石一樣,是石某人的收藏品,只不過巨鑽年年升值,我則年年貶值。」
求真看她一眼,「你有腳,你可以隨時離去,鑽石沒有生命,價高者得。」
莉莉苦澀地笑,「卜小姐,你有無聽過人性枷鎖一語?」
求真笑笑,「你指坐大車,穿華服,住豪宅?」語氣已經很不客氣。
莉莉不出聲回答。
「在現實勢利的社會中,追求物質也不為錯。」求真說:「但是求仁得仁,你應該開心才是。」
莉莉摘下墨鏡,一雙美麗的眼睛黑白分明,忽然露出悲哀的神色來,黯然地說:「我也以為我會快樂,但是我不。」
世事就是這樣,莉莉拿她所有的,去換她所沒有的,結果,她發覺失去的比得到的寶貴得多。
「我也想往回走,可惜已經太遲。」
太遲只是意旨力薄弱者的籍口。
莉莉又說:「回頭路太苦太黑了。」
這也是一個很好的理由。
這時,莉莉美目中的憂傷隱去,回復了空洞的神色,眼珠猶如玻璃珠一般,沒有生命感,看上去,她標緻的臉,也更似洋娃娃。
半晌,她說:「求真,同你說話很有意思。」
求真笑笑。
「我身邊虛偽的人太多了。」
「猜得到。」
「我一個朋友也沒有。」
小郭先生聽了她倆交談的經過,十分詫異,「沒想到莉莉小姐要求這麼繁苛,我以為她鎮日逛逛公司打打麻將陪石某外出旅行已可算一輩子。」
琦琦在一旁說:「絕對不會是一輩子,直至年老色衰才真。」
「那也還有很長的一段日子吧。」小郭說。
求真這次不天真了,「或是到石先生厭倦為止。」
琦琦感慨地說:「都會中年年均有新鮮美女待沽。」
小郭笑了,「是嗎,我們居住的城市竟這麼罪惡嗎?」
琦琦與求真給他老大的白眼。
連求真自己都沒想她同莉莉會成為經常約會的朋友。
莉莉對她傾吐心事,她耐心地聆聽,一個記者必需是個好聽眾。
莉莉有時問:「求真你沒有心事?」
有,當然有,但是兩個人不能爭著一起說話。
一日,求真遲了下班,一出報館門口,便有穿制服的司機迎上來,[卜小姐,石先生等了你好久了。」
求真一怔。
「卜小姐,請上車來。」
上陌生人的車?那麼大膽?
石某人已經親自下車來請。
求真猶疑一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做全套新聞,便得冒這最低限度的險。
她上了石氏的車。
石氏非常客氣,「卜小姐,你好。」
求真朝他點點頭。
兩人靜默一會兒。
石氏開口:[卜小姐,我不再浪費你的時間了,聽說你是莉莉的朋友,所以想與你談談,我想知道,莉莉為什麼不開心,她從來不笑,亦很少說話。」
他竟問出如此天真的問題來。
求真好想同這名大商賈開一個玩笑:因為你買得到她的人,卻買不到她的心。
但是求真旋即看到石某認真的表情,可見他的憂慮是真的。
他說下去:「她所要求,我都替她辦到了。」
求真不出聲。
「她要求有房子,她要求父母也有恆產,她要求弟妹出國留學,她要求未來五年的生活保障……她全部得到,為何尚不快樂?」
求真終於忍不住問:「她付出的是什麼?」
石某人大惑不解,「不過是時間罷了,。小姐,你應當知道,時間沒有人買,一樣會得過去。」
求真既好氣又好笑,「石先生,我們生命中寶貴的時間是用來消遣享受的,不是用來賣的。」
石氏一怔,「是嗎。」他隨即笑了,「卜小姐,你不是也得把時間賣給報館嗎?」
好一個卜求真,牙尖嘴利,立刻說:「我喜歡我的工作。」
石某人緘默。
過一會兒他問:「你是說,莉莉不喜歡她的職業?」
求真不出聲。
沒想到一個成功的商人會這樣困惑,「莉莉把我當老闆看待?」可見他對莉莉不是沒有感情,「她視整件事為一項交易?」
求真立刻為莉莉說話:「她從未作過如是表示,一切只是你的推想。」
「我還以為我們之間有感情存在。」
「石先生,」求真勸道:「你做生意時揮灑自如,得心應手,無往而不利,也許對感情也應該放鬆點。」
石氏沉吟,「。小姐,你給我很大的啟示。」
求真微笑,「我想下車了。」
求真在家門口下車。
停車場有一個少年在等人,手中持一枝玫瑰花。
就在這個時候,他要等的人來了,那漂亮少女接過鮮花,給少年一個最最甜蜜的笑,眼睛裡有說不出的柔情。
求真莞爾,原來這個世界上果然有金錢買不到的東西。
過幾日,反應來了。
莉莉忙不迭向求真道歉:「他來煩過你是不是?他不放過任何人。」
「沒有啦,他不過同我談談。」
莉莉很頹喪,「他跟蹤我呢。」
求真說:「我不介意,你別放在心上。」
莉莉抬起頭,「他不算對我不好,可是對我非常壞。」
這是什麼話?
求真笑了。
「我要什麼他給什麼,二十一歲生日那天,他硬要我挑選生日禮物,我煩透了,順手取過一本雜誌,打開某一頁,用手一指,你猜我指到什麼?」
求真笑笑,「依稀他鑽石。」幸虧沒指到天上的月亮。
「是,結果他千方百計派人追尋它的下落,買下來,送給我。」
「太慷慨了。」
「但是卻不肯給我一點點自由。」
「有沒有同他談過?」
「他是老闆,我是婢僕,有什麼好談?」
求真很吃驚,「你這樣看自己?」
太自卑了。
求真問:「你對他總有好感吧。」
「有,他那麼能幹、果斷、精明,我十分佩服他,但我們之間有一道非常大的鴻溝。」
「是年齡上的距離?」
「不,」莉莉搖頭,「我比我實際年齡成熟,這不是問題,主要是身份上的差距,他是主人,我是僕人,我處處得聽他命令,沒有意思。」
求真不出聲。
「求真,我們仍是朋友?」
「當然。」
莉莉忽然笑了。
同是女性,求真都為她美麗的笑臉發呆,最貼切的形容,是好比一朵玫瑰花展開它嫩紅的花瓣。
但是石先生不常看到,也許根本沒有見過這樣的笑容吧。
求真問:「那顆依稀他鑽石呢?」
「在保險箱裡,與它的同伴在一起。」
「你一點也不喜歡它?」
「聽說鑽石有個不祥的兆頭,所有擁有它的女性,都會寂寞終老,你看符小姐就是個例子。」
求真驚曰:「啊。」
「它一代一代的主人均屬女性,均有同一命運,看樣子,我也難逃噩運。」
「別沮喪,一定有辦法。」
「辦法是有,」莉莉說:「不知石先生肯不肯。」
「說來聽聽。」求真好奇。
「我想他把鑽石捐出再重新拍賣一次,把款子捐到老人院去。」
求真呵地一聲,聳然動容。
真的,為什麼不呢?
莉莉說下去:「我在想,這種鑽石一年至多戴一次,也不見得是全城最大,配著它,我亦不會比現在更快樂,何必呢,不如東施效顰,學你,將它拍賣,做件好事。」
「石君已經送給你,你大可同石先生商量。」求真鼓勵她。
莉莉苦笑,「我從來沒有跟他詳談過。」
「這是機會了。」
莉莉不出聲,雙目看著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