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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8:52 作者: 亦舒
    齊邁報上他在公司的工作證號碼。

    「查實無誤,」電腦答:「但恕我不能泄露人事部機密。」

    「不,我不會要求你那麼做。」

    「欲知何事?」

    齊邁抬起頭來,神情更加嚴肅,這時的他,五官雖然普通,但有一種持重的美態。

    他轉頭向主管說:「我想與電腦獨處。」

    主管笑,「那我儘管迴避一下。」

    秀文問:「我要不要走開?」

    齊邁說:「你請過來。」

    主管笑意更濃,「我三十分鐘後才回來。」

    秀文坐到齊邁身邊。

    她看到齊邁打出三個字問電腦:「你是誰?」

    秀文大奇。

    可是電腦的回答令她更覺詭秘:「你已知道了,齊邁。」

    齊邁又問:「你是如何發動這件事的?」

    電腦回答:「我每日處理人事部檔案,時間久了,十分唏噓,今日你來,明日他去,有人升上去,有人降下來,有人請病假,以後不再復職……大機構內人事變遷,一一都記錄在我腦海,上千個職員的動向,我了如指掌……」

    秀文讀到這裡,手足冰涼,目瞪口呆,活過來了,電腦活過來了。

    只見它繼續說下去:「你們每日在同一大廈內工作超過八小時,卻那樣冷漠,不理他人死活,於是我想,可否策動溫情,使你們團結起來?」

    秀文實在忍不住,「啊」地一聲,站了起來。

    電腦,是一具電腦使得他們關懷比他們不幸的人。

    秀文與齊邁面面相覷。

    「於是,我發出告示,果然,你們沒有令我失望,你們團結起來,組成力量,現在,本公司同人已不是一盤只顧個人利益的散沙。」

    秀文忍不住在鍵盤上按:「你只是一具電腦,你竟比我們更具人性!」

    電腦回答:「是秀文吧,世事往往令你出奇,因為你閱世不深,人尚天真。」

    秀文頓時詞窮。

    齊邁告訴它:「我們會替你保守秘密。」

    「謝謝你,不過我裝置有自動清洗系統,不久我會把這件事在記錄中完全剔除,我不會承認有這件事發生過。」

    齊邁答:「我明白。」

    「再見,齊君,再見,秀文。」

    齊邁按熄電腦,緩緩站起來,有點暈眩。

    他緊緊握住秀文的手,走出電腦室。

    他們一直走到有陽光之處,才肯定剛才的事不是一場夢。

    隔很久很久,齊邁才說:「真沒想到電腦會發動溫情。」

    秀文只覺羞愧。

    「可惜我們時間精力有限,否則真應多多幫助他人。」

    秀文仍然不知說什麼話才好。

    齊邁拉一拉她的手,「我們要籌備婚禮了。」

    秀文這才露出一絲笑容。

    「來,我們先去陪退了休的林伯喝下午茶,問問他可適應悠閒生活,然後到保良局去辦助養孤兒手續。」

    要做的事太多了。

    安娜迎上來,「喂,你倆還在卿卿我我?公司五十五周年慶典,推舉你倆搞活動呢!」

    秀文大叫,「我沒空,我要結婚。」

    安娜說:「小姐,行行好,時間還不都是擠出來的。」

    齊邁說:「不行,我們實在沒空。」

    安娜悻悻說:「真沒人情味。」

    也許她說得對,但是安娜永遠不會知道,大公司內最有人情味的,會是人事部的一具電腦。

    齊邁與秀文會保守這個秘密。無緣  桂芝一直冷眼旁觀。

    但見回俊不停的喝。

    在人家的婚禮上,趁著人多、熱鬧,藉故喝得酩酊,大抵比較容易原諒自己。

    新娘子輕輕對桂芝說:「你替我們看著回俊。」

    桂芝替新娘拉好裙裾,牽牽嘴角,「怎麼看?那麼大一個人,要是醉倒,誰扶得動他。」

    「叫他少喝些。」

    「最討厭的女人,是站在男人背後叫他少喝點的女人,就算身為妻子也不可以那樣,人各有志。」

    「桂芝,」新娘凝視她,「你會是個好妻子。」

    桂芝挪揄新娘:「你才是超級太座。」

    新娘的父母不算富有,小康而已,但是這次嫁女兒,妝奩豐厚,一層兩房兩廳地段高尚的公寓,一部轎跑車,以及這次喜宴的費用。

    新娘子特地跑到名設計師處挑禮服,家長拍胸口,「沒問題」,連新郎西裝金表也送過去,還沒口價說「女婿是嬌客,重話說不得。」

    桂芝生母一早與她父親離異,母女合不來,同後母太客氣,根本沒有娘家。

    無論什麼年代,什麼身份,一個女子沒有娘家,總比較孤苦。

    新娘見桂芝沉思,忙笑著開導,「多吃點。」

    「得了。」

    「看見哪個小生配得起你,告訴我。」

    桂芝笑了。

    全場,她最喜歡的男生,便是回俊。

    像世上其他的事一樣,要多不巧就多不巧,回俊所愛的,卻不是桂芝,另外有人。

    那麼,又像言情小說的情節一樣,那位女生,正是今晚的新娘子。

    香檳夾雜著拔蘭地喝至容易醉。

    醉酒也分文醉與武醉。

    回俊幸虧是文醉。

    遠看,他似坐著沉思,實則已經醉倒了。

    誰,誰送回俊回去?

    他一定不能駕車了。

    散席時眾人雙雙對對散去,不是看不見回俊,而是故意不要去看見他,免得麻煩。

    忙了一天,誰不想匆匆回家休息,誰耐煩拖著個醉漢聽他胡言亂語。

    新娘子急了,「怎麼辦?」

    桂芝瞪她一眼,「別露出馬腳,當心你那一半不高興。」

    桂芝做好做歹,到樓下,找到一部計程車,付司機數百元,叫他上去,把回俊抬上車,送回家。

    大家才鬆一口氣。

    桂芝獨自駕車返家,在紅燈前停住,把下巴靠在-盤上,十分後悔她永遠扮演著一個眾人皆醉她獨醒的角色。

    醒的人自然得收拾殘局。

    桂芝冷笑一聲。

    那一晚,無線電通宵廣播伴她睡去。

    第二天一早,人人都得起床上班。

    出乎意料之外,回俊若無其事地坐在會議室主持大局。

    桂芝不由得有點佩服他。

    除出一對老大的黑眼圈,看不出任何蛛絲馬跡。現代人,必須有這樣的本事吧。

    所有的傷均是內傷,不能在人前顯露,統統內出血。

    桂芝見他無恙放心,回去自己那組做事。

    中午時分,有人敲房門,是回俊找她。

    搭訕說「真想回去睡覺。」

    「還有三數小時你便可達成願望。」

    「這就是我喜歡辦公的原因,除出午膳時間,只做七小時工作,偶爾開一個通宵,老闆幾乎感激流涕,相反地,做人家伴侶或是父母,就永無休假,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一天廿四小時地做做做,累壞人。」

    桂芝笑一笑,「聽你的話,誰還敢結婚生子。」

    回俊把手插在口袋內,「對,昨天晚上,謝謝你。」

    「謝什麼?」

    「把我送返家。」

    「並不是我。」

    「是你安排的司機與車子。」

    「不必客氣。」

    桂芝以為他會邀請她午膳,等他開口,但是沒有,他靠在門框上一會兒,訕訕地告辭。

    桂芝把手中的鉛筆擲到對面牆壁上,啪地一聲,她的情緒又漸漸剝落,十分低潮。

    三年了,始終只是同事關係。

    桂芝把一面鏡子放在面前,研究一下五官,自己看自己,當然是滿意的:眼睛有神,皮膚細嫩,鼻子挺直,十分端莊。

    但男人似乎比較喜歡輕佻點的異性,像昨夜那個新娘子,桂芝就覺得那張小圓臉十分俗氣,不知恁地,她卻連走在路上都有星探來問要不要做明星,可見入俗眼。

    放下鏡子嘆息一聲。

    又半天過去了。

    時間過得那麼快,簡直催人老,要是覺得時間過得慢,度日如年,更糟糕。

    秘書進來,笑著同桂芝說:「桂小姐你還不去吃午飯?」

    桂芝答:「我不餓。」她取出一隻蘋果。

    「回先生約安娜去吃日本菜,」她非常羨慕,「回先生好似打算追求安娜。」

    桂芝連那隻蘋果都吃不下了。

    她根本不知道回俊打什麼主意。

    安娜也是那種濃妝大耳環的艷女郎。

    學識修養均一流的回俊品味尚且如此,夫復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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