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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8:52 作者: 亦舒
    求真問:「我應該怎麼辦?」

    琦琦嘆息:「真可憐,這甚至不是你的夢。」

    借來的夢?

    琦琦忠告:「憑你的直覺行事,量力而為,切勿勉強?」

    這幾個字無論應用在什麼事上都有益處。

    求真先到玫生那裡去,把傳真字條給她看。

    玫生默默讀畢,「他不可能忘記我是誰!」

    「他這個人四海為家,大江南北不知遇到多少人多少事,他不是一個普通的中學教師。」

    玫生頹然,「聖誕島?誰敢到那種地方去。」

    求真改正:「是復活島。」

    「問問他幾時經過香港吧,我們或可吃一頓飯。」她已經放棄了。

    求真不出聲。

    「在都會生活,不比在叢林生活更易!」玫生抗議。

    「那是另外一件事,但是猜想他短期內不會經過香港,本市暫時不是他的目標。」

    「等等吧。」玫生無奈。

    「你不打算去找他?」

    「開什麼玩笑,」玫生打一個呵欠,「我是那種換了枕頭套子都睡不著的人,冷氣機壞掉就是世界末日,還有,每次出門、帶的成藥比衣服重。」

    很多都會人都患這樣的文明病,並不止玫生一個人。

    「代我向他問好。」

    求真問:「你不是有很多話要與他說嗎?」

    「這樣艱難,我已無話,」玫生說:「最近我做夢也已很少見到他。」

    話還沒說完,一張英俊的面孔在門口出現,原來是王培基先生。

    他把玫生接走。

    現在完全看求真的了。

    去,還是不去聖誕島,不,復活島。

    她收拾了一箱小小行李。

    猶疑了,要不要帶睡袋?要不要帶即食麵?要不要帶礦泉水?還有,浸隱形眼鏡的藥水怎麼辦,那邊有無衛生紙、香皂、熱水沐浴?

    三天過去了。

    琦琦訝異,「你還沒有動身?史允信可能已經走了。」

    求真低頭。

    琦琦挪揄,「心變得真快。」

    求真抬頭嘆息,「琦琦,我們是我們自己的奴隸,是我們不肯釋放我們。」

    「你講得對。」

    跟著玫生,求真也放棄了復活島之行,她同史允信解釋:「工作繁忙,丟不下,不克前來,歉甚。」

    過一日,法新社來電:「史允信君已離開復活島,無下一站地址。」

    終於失去了他的蹤跡。

    她們有過一次機會,她們沒有把握住,因為她們發覺,開頭尋找的,並非她們真正想要的東西。

    那箱小小的行李仍丟在客廳某一角落。

    求真仍在本市最旺地區穿插。

    求真知道她會一直在都會生活至塵滿面,鬢如霜,她是不折不扣城市的奴隸。

    短篇故事說到這裡也該結束了。

    玫生不久與王培基訂婚。

    舉行了一個小小慶祝會,那一夜,她喝得略多了一點,做夢,在一條幽徑里散步。

    月亮出來了,銀盤似大,她看見前邊人影一晃,不由得脫口叫道:「史允信先生。」

    史允信轉過頭來,比從前更年輕了,笑道:「朱玫生,你好。」

    玫生急急問:「史允信先生,你是記得我的吧。」

    「當然我記得朱玫生,」史允信答:「可是朱玫生早已忘卻我。」

    就在這時,玫生驚醒。

    呵,史允信代表的,是我們早已失卻的理想吧。

    玫生捧著頭,悄悄落下淚來。請留言  雪白的小公寓,雅致清靜,考究的小擺式與芬芳撲鼻的鮮花顯示屋主人是女性。

    地毯十分整潔,幾乎一塵不染,只是近沙發處有一搭小小紅漬子,呵有人潑翻過紅酒。

    主人是個事業女性吧,小小座-的古董鍾細細敲打,噹噹噹噹當,已是下午五時,主人尚未歸來,還在辦公室主持會議?

    忽然之間,靜寂的公寓傳來電話鈴聲,鈴,鈴,有人撥電話進來,接著是嗒地一聲,一盞小小紅燈亮了,是電話錄音機開始操作,一把斯文有禮的女聲說:「我此刻不方便即時來聽你的電話,請留言,我會儘快回覆你。」

    嘟一聲,對方先是一陣笑,然後說:「靜子,早出晚歸,太辛苦了,星期天下午兩時有沒有空?一起出海吧,我是馬利。」

    電話掛斷,紅燈轉為一閃一閃,電話錄音機完成任務,公寓恢復寂靜。

    都會中有許多獨身年輕男女,因貪清靜,只用鐘點女工,電話沒人聽,所以都用錄音機留言。

    不到一會兒,鈴聲又響,又有人留言:「靜子,母親說她有廿年沒見過你了,在你頭髮白之前,請回家一趟,你的姐姐。」

    過十五分鐘之後,又是一通電話,「靜子,到底你真人在何方?我幾時可以向真人講話?我是芝雅,有空請覆我。」

    看樣子這位靜子小姐是個大忙人,對親友均十分冷淡,見得她最多的,怕是公司同事。

    說到曹操,曹操即到,女主人開門回來了。

    她年輕、貌美、神氣,但此刻疲容畢露,一進門就踢去高跟鞋,扔下公事包,走到廚房,打開冰箱,取出一罐啤酒,拉開罐頭,對看嘴喝一大口。

    她長長呼出一口氣。

    接著把套裝除下,拿著啤酒,邊喝邊到浴室,開大了蓮蓬頭,嘩啦嘩啦,自項至踵地洗擦。

    客廳的電話又來了。

    「靜子,我在飛機場過境往美國開會,特地問候,靜子,你好嗎?我是你老同學美美。」

    靜子沉迷在熱水浴中。

    淋個痛快之後,她才裹著毛巾浴袍出來,邊擦頭髮,邊扭開電視看新聞。

    她對電話錄音不瞅不睬。

    接著又取出另外一罐啤酒,這次倒進冰凍杯子中,慢慢品嘗。

    她累了。

    蜷縮在長沙發上,睡熟。

    公寓內仍一片靜寂,只余電視機畫面跳動。

    她這一覺,要過兩個半小時,才醒來。

    靜子睜開雙眼,一時像是不知道身在何處,怔怔地看牢天花板,過很久,才覺得肚子餓,於是找到麵包,夾著香腸,張口就咬。

    她深覺無聊,到這個時候,才按下電話錄音機,聽聽有什麼好消息。

    她決定先覆馬利,電話撥通,馬利卻不在家,錄音機內傳出馬利的聲音:「請你說出姓名電話,我會儘快覆你。」

    靜子清清喉嚨:「錄音機對錄音機,唉,馬利,我是靜子,星期六我不打算參加海上運動了,怕曬老,下次再約。」

    接著撥給芝雅,又是對錄音機講話,正是六月債,還得快,你怎麼樣對人,人也怎麼樣對你。

    「芝雅,這是靜子真人,喂,你真人又在哪裡?這世上到底還有沒有真人講電話?」

    說到此地,掛線,苦笑。

    電話鈴響了。

    本來人在,應當去接聽,但靜子決定以錄音機當秘書,擋掉閒雜人等。

    「靜子,我是媽媽,我找你呢——」

    靜子連忙取起話筒,「媽媽,媽媽。」

    「靜子,」她母親一口氣講下去:「回來吃頓飯,爸爸也想見你。」

    「媽,我在這裡,你想我幾時來?」

    她母親疑惑地問:「靜子,怎麼你的聲音似錄音機?」

    靜子笑了。

    「你在家?」

    「是,我在家。」

    「爸爸想見你。」

    「我忙得很。」

    「星期天怎麼樣?一起去做禮拜,你多久沒做主日崇拜了?」

    「媽,我星期六再與你聯絡,現在夜深了,我要去睡覺。」

    靜子掛斷電話。

    她打一個呵欠,伸手按鈕,把錄音帶洗掉。

    沒有好消息,只有老生常談。

    靜子睡了。

    這個時候,萬籟俱寂,公寓中再也沒有半絲聲響,天蒙蒙地亮起來。

    鬧鐘嘩一聲大作,靜子不得不自床上躍起。

    電話馬上開始操作,「周小姐,我是大班房的咪咪,提醒你今朝九時開會。」

    靜子大喊:「知道了知道了。」

    一連串快動作,她穿衣化妝喝下兩杯濃濃的黑咖啡搶出門去。

    大門碰一聲關上。

    室內一片凌亂。

    過了片刻,電話鈴響,錄音機啪一聲啟用。

    對方的聲傳來,「出去了?」

    這邊回答:「是,剛出門。」

    那邊說:「那我們可以聊幾句了。」

    「可以,鐘點女傭稍後才來。」

    一點都沒錯,這是兩把聲音在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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