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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8:52 作者: 亦舒
    能忘記得了嗎?過去的日子,過去的人,只有比什麼時候都更清楚的,更清楚。

    這原是借來的日子。舊夢  玫生對老同學周永佳說:「昨夜,我夢見了史允信先生。」

    永佳聽多了,已不以為奇,只淡淡說:「那麼多年了,還有夢見他?」

    「嗯,」玫生頷首,「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

    永佳抬起頭,玫生看見的是一張化妝得濃淡得宜、非常精緻的臉,標準銀行區高薪婦女的打扮。

    永佳說:「人類的記憶是一個非常奇怪的系統。」

    「誰說不是,我夢見我自己是今日模樣,而史允信先生則沒有變,我們的年齡已沒有多大距離。」

    「你有沒有想過去解決這個夢?」

    玫生愕然,「解決?如何?」

    永佳說:「去找到史允信,大家見一次面,我保證你不會再做同一個夢。」

    玫生不出聲。

    「抑或,」永佳說:「你情願做這個夢一直做到老?」

    「我只在傷心失望之際才夢見他。」

    「我知道,在那段艱苦寂寞的歲月里,只有他支持你。」永佳滾瓜爛熟地道出玫生的心事,由此可見她們不止一次兩次三次地討論過這件事。

    玫生暗淡地笑笑,「他早已忘了我。」

    「玫生,你已是證券界知名人物,而他不過是某寄宿中學一名教師,平凡中至至平凡的人物,應該是你忘了他,而不是他忘記你。」

    這幾句話,永佳亦已說過多次。

    玫生的老答案:「話不是這樣說的。」

    「那麼,去找他,結束這件事。」

    玫生不語。

    「不然的話,」永佳挪揄,「夢一直做下去,你越來越老,他則永遠青春常駐,不日,你成為老太婆,他仍是年輕導師。」

    玫生說:「人海茫茫,何處尋人。」

    「我幫你忙,我有把握找到他。」永佳拍拍心口。

    玫生抬起頭,看著辦公室窗外的全海景,真的,要不要把史允信找出來?

    「從今天開始找,我替你辦。」

    玫生說:「好。」

    永佳說:「等我的消息。」

    玫生待永佳離去後,靜靜回憶昨夜的舊夢。

    夢中光線幽暗,她低聲呼叫:史允信先生,史允信先生。

    史允信轉過頭來,「呵玫生,是你,好嗎,別來無恙?」

    玫生非常歡欣地迎上去,想同他一訴別後的情況,她怎麼樣苦苦工作,戰勝牛鬼蛇神,升到今日地步,她已不是昔日的無知少女,吳下阿蒙……

    史允信俊朗正直的臉叫她安心,她正欲開口,忽聞一聲天雷,自夢中驚醒。

    下雨了。

    做這樣的夢,玫生很明白,是因為寂寞。

    她雙手抱在胸前,走到窗前,看著嘩嘩聲麵筋似大雨。

    一位已婚並有一子一女的女友說:「你們真好,有本事,不必組織家庭,有出門的自由,有失眠的自由。」

    可是那位女友最底限度睡眠不足可以推諉幼兒,而玫生則不行。

    太寂寞了,除卻永佳外,一個談得來的人都沒有,而永佳越來越忙,連閒談都抽不出時間。

    玫生猜得對。

    永佳哪裡會親自去尋找史允信,她甚至沒有親身上小郭偵探社,她把故事告訴新認識的朋友。求真,讓求真代辦。

    求真笑道:「小事一件耳。」

    可是求真也忙,轉瞬間忘卻這個人情,直到一日在小郭偵探社喝下午茶,談到少女的夢中情人。

    琦琦感慨,「少年時那樣激烈的感情不知從何而來,」又加一句:「後來,又不曉得到什麼地方去了。」

    「精力過剩,」小郭說:「無處發泄。」

    琦琦苦笑,「到今天,用得著那樣的力氣了,卻動輒累得賊死。」

    小郭笑道:「不少年輕人都慣愛上他們的老師。」

    噫,這才提醒了卜求真。

    「對,有一位事業成功女性,托我尋找她中學時期的老師。」

    小郭說:「大可找上門去。」

    「那是她暗戀了多年的對象,不方便貿貿然上門。」

    小郭又說:「我勸她還是不要找的好。」

    「為什麼?」

    「因為記憶時常欺騙我們。」

    琦琦也笑說:「第一次到巴黎與第十次到巴黎的感覺那裡可能相同,因為當中那些日子,我們並沒有白活,我們見多識廣,漸漸麻木,終於失去一切驚喜」

    求真過一會兒說:「即使失望,也好過一直做白日夢。」

    「深閨有個夢裡人還算好的呢,」琦琦嗤一聲笑,「像我,臨睡之前一片空白,睡著了也是一片空白,睡醒了更是一片空白。」

    求真想到自己,何嘗不是一樣。

    「學校叫什麼名字?」小郭問。

    「聖心寄宿女校。」求真答。

    「呵那一家出名貴的寄宿學校。」琦琦說。

    「當事人念了一年,就被送往英國。」求真道。

    琦琦詫異問:「她與家人不和?」

    琦琦真聰明。

    「據說父母離異,她與後母不和,故被送出去寄宿。」

    就是那一年情緒低落的少女玫生遇上了史允信,不知恁地,她把感情寄托在他身上。

    「朱玫生今年幾歲?」小郭問。

    「比我大一點點。」

    「很簡單,求真你替她去找一找。」

    「我?」

    小郭懶洋洋,「這種小事,你不是想叫我代勞吧,我收取的費用十分高昂,只怕證券界名人亦會譁然。」

    求真一想,這也是事實。

    聖心女校不像是本市一部份。

    雨後,樹木綠油油,雪白的梔子花開了一天一地,香氣撲鼻,影樹那炎紅色花朵叭嗒叭嗒自高空落下,鋪滿一地。

    求真偶而聽到少女輕笑聲,轉過身子,只見雪白粉嫩的俏臉一閃而過。

    她微笑,身為男教師置身這種環境有何感想?

    她到校務處尋找史允信先生。

    君子可以欺其方,校務主任問:「你是第幾屆的學生?」

    「呵,」求真必恭必敬地回答:「我是八一年的畢業生。」

    「你找誰?史允信先生」

    「是。」

    「有什麼事?他的地址,我們不能公開。」

    「那麼,請他找我亦可。」

    「讓我看一看,嗯,史先生於八二年離開本校,出國進修,留下倫敦的地址,我猜他早已離開英國,之後他並沒有與我們聯絡。」

    「可以把倫敦的地址給我嗎?」

    一定是求真那彬彬有禮的態度感動了校務主任,她許久沒看到這樣的好學生了。

    反正地址已經過時,給了也等於不給,於是她按下印表機的鈕鍵,把電腦中的資料印給求真。

    求真道謝離去。

    求真托倫敦的朋友去找。

    朋友回信:「那是倫敦大學一間宿舍,史允信君的確在該處住過九個月,之後搬離,據說到東京去小住,下為地址。」

    求真開始覺得史允信不簡單,他並非一個平庸的中學教師。

    求真本來以為一出馬便手到拿來,找上門去,會看到一個肥肚脯,雙下巴的中年男人正在搓麻將,說到他從前的女學生,滿面紅光——「是,朱玫生,我記得她」,誇誇而談。

    那樣,朱玫生可以名正言順忘記他。

    但此刻證明史允信不平凡。

    原來過去歲月中他一直周遊列國呢。

    求真在東京也有朋友。

    這時,她發覺小郭先生的營生不簡單。

    她同朱改生見了面。

    求真問:「你有同史允信單獨約會過嗎?」

    玫生答:「沒有。」

    「有無握過手?」

    「沒有。」

    「有沒有訴過心事?」

    「我一直十分寂寞,人人看得出來。」

    「也許,很多女生都對他含情脈脈?」

    「也許,」朱玫生笑,「但我是朱玫生。」

    成功人士統有這樣的自信心。

    「為什麼找他?」

    玫生寂寥地說:「為什麼集郵,為什麼上舞廳,為什麼賭馬,為什麼結婚,為什麼生子,均因時間太多,歡樂太少。」

    求真感慨,「不是因為愛嗎?」

    玫生用雙手把秀髮攏到腦後,「累都累死了,哪裡有精神愛,我想把他掀出來看個仔細,了卻此帳,從此可以安睡。」

    求真說:「他在東京原宿區住了三個月離開,負責招呼他的華僑說他到加拿大愛德華王子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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