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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8:52 作者: 亦舒
    我看過很多好的短篇小說,只是近年的少。司馬中原的黑河,劉以豐的除夕。還有一篇,不曉得是什麼人寫的,說一個賣皮貨的少年,看中了另外一個老年皮貨商的女兒。兩個年輕人都同意了,女兒甚至徵得了父親的同意,只待來年,這個男孩子來娶親。老年人有點糊塗,在客棧碰到了這個未來女婿沒把他認出來,只口口聲聲的跟其他的人說他家的姑娘要嫁了。年輕人也糊塗,沒聽明白,不知道指的女婿就是他,誤會姑娘已經許了別人,於是他偷偷打開買回來的花布、絨花,一把火燒了,拌著他的眼淚,走了。而那個姑娘,猶自喜孜孜的看著燈芯結花,等著她的情人,等著。

    有緣沒緣不外如此,這種小說才是真正的好小說,恐怕也是司馬中原的吧?我喜歡他與白先勇。但他是一個開頭,白先勇只是張愛玲的結尾。

    何藩問我有什麼故事?可以拍戲的沒有,不過他們指的故事都是那種故事。本來我想說找何莉莉,說服何媽媽,讓她演黑河裡的jì女。終於沒說。

    不過那種日子已經過去了,不能再想的,想了也只惹歸念,沒有好處。

    至於英國。我能說的很少。我不喜歡這裡,這是我知道的唯一事實,我不喜歡這裡。

    倫敦就像哺士卡里的倫敦,正如每個人所說:大衣很便宜,款式不錯。衣服號碼比較小,很是漂亮。滿街是花攤,很熱鬧。海德公園極乾淨,頗能坐一下子,星期日公園門口擺滿了畫、首飾、零零碎碎的雜物,每一檔的檔主都說那是他們的手藝,其實才怪,都是從一家廠里批發出來的,而且公園右角的比左角的檔攤買得便宜,真會騙人,然而遊客不騙,騙誰去?想想也就心安理得了。買了一大堆東西,都是有名堂的,什麼給誰,什麼又給誰。那個時候,原本想兜一個圈子,從歐洲回家的。

    沒想到學校居然還錄取了,迫不得已留了下來。

    倫敦一點也不好看。很多人從外地回來,總說好看,我老是跟女朋友說:算了,把錢省下來,買幾本書看看還好一點。除了日本,日本是好的,我有我的理由。

    在這裡這些日子,竟然沒見過像樣的陽光!多麼可怕。

    通常八點起床,還是黑摸摸的,我不是超人,真不想起來,又捨不得那筆學費,失魂落魄的洗了臉換了衣服出門,總是所謂彤雲密布的天氣,天空永遠不是藍的,風大得吹得起人。耳朵鼻子都像約好了準備毫無抵抗的掉下來。

    要不就下雨,都是泥濘,大家的褲管三,四-都浸著污水,入鄉隨俗,我也這樣,好的皮鞋簡直不能穿,於是去買廉價的膠底狗仔嘜,然而不通氣,穿久了這種膠底鞋,腳會臭,阿弟就煩,不肯穿。

    老實說:穿考究的衣服才划不來,到擔心一些毛衣會發霉,只好開著電爐日日夜夜的烤著,希望濕氣可以蒸發一點,如果想找一個人可以蒸發掉曼徹斯特的濕氣,恐怕是奇蹟中的奇蹟。

    許多人以為讀書就是夾著一疊書,在太陽滿地的校園坐著,微笑地拍張照片留念吧?才怪。也許他們選對了地方,我沒選對。反正學校是弟弟挑的,名是他報,我到了,只試了十五分鐘,大功告成。

    英國的糙地是不能坐的,加州的糙地又自不同,我常常想念舊金山的一個星期日上午,奇怪,每一天都有陽光。我開始想到淺水灣血紅的影樹。

    我學會了喝咖啡。每天兩杯,有時候目無焦點的吃著點心,同學會開玩笑,用手在我眼前揚著,看我瞧不瞧得見。每個人都說冷啊冷啊,我是最少說話的。

    學會了無數粗口,衝口而出,很是流利,有時候很嚇人一跳。當然我與阿弟也有過開心的辰光。

    我們喜歡看外國人各式各樣的頭髮顏色,對紅頭髮特別有興趣!在電梯裡一直討論怎麼樣的紅色才算好看。或是批評女孩子的身裁,怎麼樣算標準。

    我是喜歡阿弟的,所以我很不服氣怎麼他得了個這樣的女朋友,而且這個女子跑來享了現成不說,還處處挑剔他的不是,他在我眼中原是最好的,怎麼忽然有了這許多缺點?實在很令我生氣。

    反正生活根本就是很令人生氣的。我只好這樣想。英國人的本性不但懶,而且多事。他們的窮,也令我驚異之至。整條街少有輛鮮色的車,女孩子沒有第二件大衣,從來不上街吃飯,那些男人之小器,令人不置信,於是英國女孩子開始嚮往外國人,希望他們可以帶她們到陽光滿地的國家去。

    我是永遠喜歡香港的。

    移民局的人問我:「你在香港住了多久?」

    「廿二年。」我說。

    他驚異的看了我一眼。打開我的身份證明書,呆了一下,再看我的臉,我裝了一個老太婆的樣子給他看。他笑了,是的,住了廿二年。

    打小路走回冢,我還是哼我的紹興戲:林妹妹,想當初,你孤苦零丁到我家來,實以為,暖巢可棲孤零燕,寶玉是剖腹掏心真誠待,妹妹你心裡早有口不言。實指望白老能皆恩和愛,誰知曉,今日你,黃土壟中獨自眠。

    其實我很懷疑寶玉有否有剖腹掏心真誠待,他好像沒有做錯什麼,對每個女孩兒都不壞,甚至套西廂里的話對紫鵑說:「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叫你疊被鋪床?」黛玉一張臉自然掛下來了。他只對一個人不起,倒不是黛玉,是三姐兒,(金釧是自己骨頭輕,不能怪寶玉),他不該對柳湘蓮說:「你要個絕色的,既然她是個絕色,也就算了。」柳湘蓮很奇怪,他堅持要娶個絕色的處女,於是疑心疑鬼去推了親,三姐兒受不了這個氣,也就抹了脖子死了。

    我喜歡紅樓夢,每一章每一節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我請教那些博士碩士們化學、會計、統計,有空也聊紅樓夢。可惜他們大多數愛看水滸傳,水滸也還好,但是他們又偏愛西遊記,我就認為奇怪,好像初看他們往炸薯條上淋醋,不慣,當然吃春卷時也加醋,畢竟是不一樣的。

    我相信這三年是很快過的,實際上只有兩年半了。至少現在我在受教育,不是在教育別人。

    在過去的三年,我教會了一個人多少事情。教他穿衣服(顏色別配得太齊,你適合穿狹身毛衣與襯衫,褲管別吊著,巴利與仙納夫皮鞋最相襯不過。)教他做人。(別一直爛呼呼的做所謂好人,沒有性格,到頭來誰也不把你放在心上。)教他看書,教他聽唱片。教他學乖。這個人學得快,他並沒有什麼感激的心,就是這樣。

    最後一次看見他,他的褲腳拖在地上,身上的襯衫應該是比他年輕十年的人穿的,皮鞋仍是巴利,只不過開著一部奇怪的車,如果我在,我會說買贊臣希利吧,買保時捷吧,買蓮花十吧。如果再富有點,索性買一部費拉里狄若吧。

    但是我不在。即使在,他也不會感激我。所以我決定自己也受點教育,不再教育別人。奇怪的是別人都不給他面子,一位太太見到他穿套新衣服,從頭到腳的打了他一回子,然後說「恐怕不是你自己挑的吧?你的趣味可沒有這麼高。」

    他不見我的情,他不懂。

    我弟弟就懂,他女朋友買了一包巧克力,他都說:「好吃,真好吃,真會挑。」

    當然也有欣賞我的人,可惜又不能在一起相處。

    反正都過去了。至少我有本事有能力可以把生活轉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彎,從頭來過,他們不能。他們只能換湯不換藥的繼續下去,拖下去,因循下去,仿佛一堆火,燦爛的時候,自然有艷羨的人,然而始終要熄滅的。可怕是熄滅的只是生活,而不是生命。

    我有一個女朋友嘆道:「太多的人,從沒想到,他們還真會活到七、八十歲。」後來的幾十年又怎樣呢?

    我也常常擔心。

    生活是找得到的。伴是難尋的。「老」是我最近才接觸到的現實問題。年輕的時候不覺得,只覺老人討厭。像我,簡直對老人有敏感性的恐懼感,但是我自己也始終要老的。

    倪博士亦靖是沒有腦袋的,他就是管吃管喝管睡。怎麼樣跟這個滑頭蠱惑的單老碼了相處三年,是一個大難題。暑假往別處開溜,恐怕是一個逃避的方式。

    我這麼多的兄弟,最喜歡他,也是緣份。就像我二哥,喜歡老三小均,從小就愛他,省零用下來買餅偷偷給老三吃。母親一說起這種故事,我就忍不住鼻子酸。我二哥是我見過少數真正的男人之一,如果我說查先生與張先生也是,恐怕又有人在那裡說我勢利了,但事實的確如此。

    亦靖只是一個糊裡糊塗的孩子,年輕貌美,少年得志,苦的完了,甜的還沒開始,盡開玩笑:「我可不要做人上人,一動就掉下來了。」「我想去教女子大學,只是有人不給。」「倪博士,是了,不是倪先生。」飽死,也難怪我胃口一向不好。難為爸成千打萬的台幣花在我身上,陪我去看中醫消氣開胃,如今都泡了湯了。

    我是愛我爸的。離開台北回香港,再從香港來這裡,在台北只擱了三天,還是與他吵架。但我們只是感情不佳,愛還是愛他的,我省了十天,買了一隻公事包給他,六鎊半。完了口袋欠水,胡亂替媽媽挑了條廉價絲巾,還理直氣壯的說:「禮物不算,禮輕情意重。」

    自己買了一套破牛仔上衣與長褲過節,買回來就是破的,褪色的,但是我從來沒穿過這種衣服,想著當天氣稍暖,我可以穿著這套衣服,拖看拖鞋到處走,又仿佛得意起來,元氣也漸漸恢復了,好像又能度過此冬似的。

    是的,我也有高興的時候。

    像收到了卡片。收到了禮物,喝醉了酒。

    這一段日子,我並沒有把它計算在我的生命之內,但是它居然來臨了,也只好默默的接受,希望快點過,快點過,同時也儘量享受著——

    原是想你忘記過去的日子。阿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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