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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8:52 作者: 亦舒
    我深深感動。男人,雖然一直逼著女人認輸,她們一旦真正的向男人誠服起來,男人卻汗顏不已。

    我用手摟著她肩膀,「我們訂婚。」我堅持。

    我不知道她是否愛我,她不是一個看得清的人,但我知道娶她是明智之舉。

    我們熱戀的消息很快的沸騰,但人們不以為我們會有結局,他們聽到「訂婚」兩字,大吃一驚。

    曼薇雖沉寂已久,又要求見我,她說有話要與我面談。

    我人逢喜事三分慡,很溫和的問她:「有什麼事?」

    「出來講,憑我們的過往的交情,你總要給我這次面子。」

    我遲疑的說:「那麼吃中飯吧。」

    她說:「哼,連晚飯都免了,很狠心。」

    我笑:「曼薇,沒想到在你嘴裡說出秦香蓮式的對白來。」

    見了面,她叫啤酒喝。

    曼薇打扮得照例非常的漂亮與誇張,刺眼、眩目。

    老實說,她要說些什麼,我完全知道。

    咳嗽一聲,我說:「曼薇,我要訂婚了,你不恭喜我?」

    她像是準備了整篇演講詞的,剛打算開口,被我阻止。

    我揚揚手,「我很高興能夠娶得白萍姬,別人怎麼樣想是別人的事,我知道自己是個有福氣的男人,我很快樂。」

    曼薇顫抖說:「在我與她之間,你選擇了她?」

    「不,不是你與她之間,」我努力解釋,「將你們兩個人比較,是不公平的,可以說是她選擇了我,我們經過多次約會,由兒戲變為認真,終於決定生活在一起。」

    「她適合你?」

    「是。」

    「你並不認識她,或許她是舞女出身,或許她嫁過三次,面首三千,或許她在什麼地方藏著一個十五歲的兒子。」曼薇越說越激動,「但我們,我們是青梅竹馬長大的。」

    我點點頭,「你所提及的危險我全考慮過,她並沒有蒙蔽我什麼,你們都可以放心。」

    曼薇掩上臉,「我與你真的完了?」

    我歉意的欠欠身,「曼薇,我以為我們在三個月前,在那個化妝舞會之後,就早結束了。」

    「那該死的舞會,我不該拉你到那個舞會去。」曼薇咬牙切齒地說。

    我站起來說:「我要走了,我已有未婚妻,不應再單獨會見旁的女子,對不起。」

    我叫侍者結帳。

    曼薇臉上的化妝品掩不住她蒼白的顏容。

    我真覺得不好意思,我只能娶一個女子。

    我伸伸懶腰,一轉頭,看到萍姬站在我身後,怔怔的看著我,動也不動。

    我心中叫一聲「糟糕」,這種事果然發生了。

    我先拉住萍姬,急急說:「你別誤會」

    「我沒有誤會。」萍姬柔聲說。

    「你——」我說:「你聽我解釋。」

    曼薇冷冷的說:「她都明白,還有什麼可說的?她難道,還不滿足?」

    我怒道:「你在搞什麼?」

    萍姬滴下了眼淚。

    我拉她坐下,對曼薇說:「你解釋呀。」

    曼薇站起,揚長而去。

    萍姬說:「你說的話,我全聽見了。」

    「是。」

    「我很感動。」她說。

    我問:「你怎麼會在這裡出現的?」我放下心。

    「我約曼薇在這裡見,她要我聽聽你的最後決定。」萍姬說:「這是我第一次為男人哭,也希望是最後一次。」

    女人都是狐狸,我想,包括曼薇在內。

    原來曼薇在外頭獨自約見萍姬,兩人以我為談判的中心。

    詳細內容我並不知道,大概則可想而知,兩人都不是省油的燈。

    後來我問萍姬:「你到底與她說了些什麼?能否告訴我?」

    「沒有什麼啊,」她不露一點痕跡,「曼薇非常大方高貴,她說我們幸福。」

    「是呀?」我會心微笑,「在我記憶中,她並不是這樣的人,她喜歡事事弄得清清楚楚。」

    「也許我還與她陌生的緣故。」她說。

    「你不說,」我恐嚇她,「我約曼薇出來問她。」

    「我並不是不准未婚夫見旁人的小器鬼。」她眨眨眼。

    我很懷疑這句話的可靠性,然而我十分願意她說的是真話。

    妹妹問我:「真預備娶她?你一時換換口味是不?總算摔掉了曼薇,我們耳根清靜,免得時時聽演講。」

    我說這次是真的。

    「真的?」妹妹說:「以前那十三次也是真的,不是嗎?」

    「不,這次這個是狐狸精,我已被她懾住,脫不了身。」

    「不見得。」妹妹說:「說不定下次有個法海和尚打救你,吃虧的永遠是女人,你的門檻益發精了,這一次人家只怪白小姐不好,在曼薇手中搶走了你,你與白小姐分手,人家又稱讚你終於靈魂甦醒,你設下的好圈套,依我看,她是狐狸也不管用,你是獵人。」

    是嗎?

    妹妹說得對嗎?

    或許時間可以證明。借來的日子  放假了。

    去參加弟弟的畢業典禮。

    我還是穿毛衣、長褲,一件大衣。

    再穿多就變成不倒翁了,那算什麼,昨天睡了一個午覺,今天精神居然不錯。想起前天大醉,不免有點慚愧。

    喝醉了,第二天還是要起來做人的,況且像我這種醉,不過是靜靜的在一旁坐著,又不礙人,又不裝瘋,很是不值,下次可千萬不能再喝了。

    弟弟請我化一下妝,我看看鏡子,一張臉是形容不出的蒼白,如果塗了胭脂,那紅色必然是非常人造的,然而還是化了一點妝,自覺那張臉更奇怪了,仿佛像棺材裡的人,硬硬的加點顏色。

    我無意大清早咒自己,然而感覺是感覺

    阿弟居然很滿意,他笑道:「果然不同了,三十歲的人,還可以充十八歲。」

    我也不說什麼,他的女朋友穿了一條布的長裙,一件不長不短的大衣,顏色又不配。看不過眼,把一件貂皮借給她了,籍口是「耽一下鋪地毯的人來,恐怕會順手牽羊,不如穿在身上。」她穿是穿了,但還是不大相襯。

    弟弟問我:「你沒有長裙子?」

    我沒有什麼?我什麼沒有?我四季的衣裳是清楚玲瓏的,我什麼沒有?我嘆口氣,未必淪落到如今,就是說我以前未曾好過,即使是今日,也沒有什麼淪落的,買毛衣始終要找到「優格」的店鋪為止。

    畢業典禮很好玩,所有的教授都出來了,身上披著各式各樣顏色的袍子,手中執杖,校長坐在中央,有人在彈管風琴,列列的管子排列著,大堂既高又深,典型的英國,我現在發覺英國人與中國人竟有什麼多的相同之處,至少遲到與不守時就是其中之一,連畢業典禮都足足遲了十五分鐘。

    阿弟坐在左邊,披著紅色的絲絨袍,金黃緞子的披肩斗蓬,一頂黑色的圓型絲絨拿在手中,其他的博士不是面有肅容,便是緊張過度,他卻在那裡擠眉弄眼。我也曾問他高不高興,他答:「既是辛辛苦苦讀出來的,又不是揀回來的,有什麼太高興呢?」

    他說得很對。我也不喜歡太辛苦得回來的東西。

    我在看那一整排的男孩子,看有沒有漂亮的。我與弟弟的女朋友說:「第一排那個,長得不錯。

    「往上看的那個?」

    「嗯。」

    「是的,」她點點頭:「不過有點驕傲。」

    我一向喜歡面有傲氣的男孩子。我認定了他的臉,耽會兒趁個機會,叫阿弟介紹。典禮不過是典禮,上前握手,下台,報名,如此而已。完了大家走出禮堂,阿弟一手抓住我嘻嘻笑,「看中了什麼人沒有?」仿佛這是我挑男朋友的機會。

    校園那麼大,都是博士,來來去去,一件件的紅袍子,我看到了剛才那個男孩子,就指著問:「阿弟,你認得他嗎?」

    阿弟搖搖頭,「別的系的,但一定有辦法,一定有辦法。」

    我笑了。

    末了我穿了弟弟的袍子拍照,存心鬧一下,既然有人吹牛得了學士,我也能吹四個月得博士,把照片擱在姊妹上登一登,也可以讓大伙兒笑一笑。

    然而我真的在讀書。天天讀。讀功課心在稿子上,寫稿子心在功課上,放了假,整個人反而失了重心,不知道做什麼才好,頭一天就喝醉了酒。

    阿弟的一堆朋友走過來,我看著他們打招呼,說笑。

    亦靖答「不,我不是博士!我去化妝舞會。」

    弟弟猛地推了我一下,「你怎麼了?那個男孩子,就是你說好看的那一個呀,他倒看你,你怎麼沒發覺?]

    「啊?」我心裡一股失望「是他嗎?我不知道。算了他脫了炮子,就不對路了。」

    我卻又是很多感觸。找一個男朋友,真的這麼難?還沒走完校園,天卻黑了。這邊天黑得快,我沒有手套,手指好像隨時就會掉下來的。

    我沒有悔意。現在所過的每一天,都是借回來的,我的生命早已經終止了,去年十月,在台北就終止了,現在活的每一分鐘,都是上帝的特別恩賜,快樂與不快樂,我不能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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