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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8:52 作者: 亦舒
她堅持會得最佳化妝獎,要留到最後。
我突然覺得忍無可忍,轉頭開車就回去了。
後果如何,我不是不知道,但在那一剎那,我感染了女主人那種厭世的情緒,非常悶膩,非走不可。
那夜我睡得不熟,一直在夢中以為有電話鈴響,等電話鈴真響時,我又起不了床,好容易掙扎著去聽,果然是曼薇,用粗口把我罵得臭掉。
我隔了十分鐘問:「說完沒有?」
「我等你解釋。」
我扔下話筒。
我終於對她忍無可忍了。
我自顧自洗臉刷牙刮鬍須淋浴。
曼薇給我一種廿四小時都坐在的士高的感覺,音樂震耳欲聾,我需要休息。
我正在穿衣服的時候,曼薇大聲的敲我公寓的門。在門外等。
我鎮靜的拉開門,「你要什麼?」我問:「你有完沒完?」
她退後一步。
我皺起眉頭又問:「你要什麼?」
「要你道歉。」
「好,對不起。你滿意了沒有?」我不知哪兒來的火氣,「我可以關門了沒有?」
我大力的拍上門。
這女人!其實是個笨女人。
她並不懂得將事情冷一冷,非得鬧得大家都下不了台。
她又按門鈴,在門外叫,「董釣明,你好,你有種,以後我們算是完了!」
我不去睬她,我不懂吵架。
她似乎氣瘋了,以腳踢門,似乎要拆掉整間屋子,把我撕成碎片。
我取過車匙開門,她撲上來給我兩耳光。
我臉上火辣辣的痛,但是我不理她,逕向停車場走去。
曼薇到這個時候總算靜下來,她也明白事情已經搞大了,不可收拾。
我冷冷的開車到寫字樓去。
女人。我想,無論她們受過多少教育,本性難移,她們一遇事腦袋馬上沸騰,不可救藥。
臉上猶自火辣辣,但卻心安理得,我可以安安樂樂的離開曼薇。
到寫字樓,想與我的拍檔老張訴苦,他正與一位客人談話,開門出來,我看到是周家的女主人,她那雙冷冰的眼睛,到哪裡我都認得出來。
我跟她打招呼,「周太太。」
她沒有把我認出來,淡淡的看著我。
我提醒她,「我是昨夜那個吸血殭屍。」
她並沒有笑,輕輕的說:「昨夜吸血不順利吧,你臉上有五行手指印。」
然後轉頭走了。
她仍然穿絲旗袍,婀娜多姿。
我尷尬萬分。
這女人的風采如明月,晶瑩皎潔,卻又不刺目。
我問老張,「她來找你幹什麼?」
「離婚。」
「啊?」
「啊什麼?一天接十單離婚案子。」老張說。
「她這單不易辦。」
「你怎麼知道?」老張問。
「我自然知道。」我說。
「猜得不錯,她丈夫外頭有人,她肯分手,但要一大筆現款與不動產,她丈夫卻又不想分手了。」
「她現在怎麼樣?」
「告丈夫通jian,若周某丟不起這個臉,她就得償所願。」
我點點頭。
男女的事到最後,往往就是這麼醜陋,我撫著臉,想到我與曼薇。
曼薇罪有應得?抑或我們緣份已盡?
我嘆口氣。
中午出去吃飯,又碰見周太太。
我搭訕地坐在她對面,「搭抬子。」我說。
她漠不關心的說聲「請」。
我有點緊張。
她問:「你與張是合股人?」
「是。」我說:「我們也是同學。」
她點點頭,不置可否,臉上一點歉容都沒有。
我細細看著她的臉,心中想著「眉目如畫」是形容她最貼切的字句。
她忽然抬起頭來,捉到我偷看她的陶醉情形,我臉紅,她笑。
過一陣子,她淡淡的說:「男人喜歡與失婚女人來往,大概是因為她們容易上手。」
我不敢回答,過很久才說:「我不是。]
她不響,拿起前面的酒喝。中午也喝酒,心情大概非常壞。
過一會兒她說:「今天傍晚有空?」
我一怔,一時不會意。
她又說:「我在你公司樓下等你。」然後拿起手袋,就走了。
神秘地留下一陳香風,這個女人與曼薇是兩個極端,她引人入勝,值得發掘,但曼薇的優點,看到那麼多,就是那麼多。
不要再批評曼薇,不要再生她的氣,不要再對她不公。
我查到周太太叫白萍姬,周白萍姬。
她這次約會我,不是我的艷遇,而是她需要調劑。真正厲害的女人不需要聲音響,真正厲害的女人連聲音都沒有。
那天下午我心砰砰跳,我這顆灣了的心。
以前我與女朋友吵架,心也不安,這次我卻為另外一件事,另外一個人。
我等到五點鐘,下樓,看到周太太坐在一輛白色的摩根跑車裡,穿著白色的衣服,紫色的皮鞋、湖水藍的圍巾,她的臉仍然沒有喜怒哀樂,但一雙眼睛出賣了她,她瞳孔中充滿盼望。
我把車匙放回口袋,上她的車。
她緩緩的把車子開出去。
我對其他的女人,從來沒有像對她那樣的興奮。
這一夜她把聲調處理得這麼好,原來很邪惡庸俗的一個晚上,她卻與我很優雅的度過。
我們去聽了半場鋼琴演奏,到淺水灣酒店吃茶,在她家郊外的房子用晚飯。
她並沒有說很多話,但我覺得無限的溫情依依,因她進廚房為我煮土耳其咖啡。
她攏絡男人的手段是一等一的。
但是她並沒有留住丈夫。
喝完咖啡,我醉了,雖然整晚沒有沾過半滴酒。
她叫我送她回家。
夜了,風涼如水,送她到門口,她也沒說話,只看我一眼,閃身進入屋子,幽靈一般,我在周家門外站了很久,才叫車出市區。
在她面前,我融化成一堆,無力抗拒。
曼薇托人來取回她的東西,我與來人說毫無問題。我拿了一隻大紙盒,把略有可疑的物件往裡扔,什麼領帶袖口鈕一大堆,差公司里的信差送了去。
從此之後,與曼薇一點瓜葛都沒有了。
曼薇親自打電話來,說過有幾本書我漏掉了。
她變得很嚕嗦——幾本書!有什麼了不起呢?丟了可以再買,又不是絕版書。
周太太說:「她還愛你。」
我說:「太不幸。」
「她是個笨女人,當男人不再愛她,最好的方式是自動失蹤。」周太太毫不動容的說:「情場中勝敗乃兵家常事,最要緊是:贏要瀟灑,輸也要瀟灑。」
「這句話男女通用,」我說:「我會緊記。」
我與她約會漸頻,「社會」上的傳言也越來越不好聽,我不顧一切的與她來往,不顧這些壓力。
老張笑說:「她有成熟婦人的媚功,一等一。」
我倒不這麼想,這女人令我困惑,可供發掘的資料太多,我有興趣。
我們並沒有外界想得那麼不堪。
一日她說:「你與我來往久了,只怕名譽受損,將來娶不到良家婦女。」
我笑,「那麼娶狐狸精。」
「我就是個現成的,你不知道他們都叫我白狐狸?」她也笑,一點都不介意。
我將臉理在她的臂彎中,認真的說:「如果你嫁我,我擺宴迎你進門。」
「你的父母呢?」她柔柔的問。
「我喜歡的,他們也喜歡。」我說:「我們家是知識份子。」
她微笑。
「我等你。」我說。
等她辦妥離婚手續。
事情有點麻煩,她手上的珠寶時價不貲,周家認為她只能帶走這些,不能再給她房子與現款,她又不想做到絕,告男方。
我勸她,「房子…我有,不是最好的,希望你將就一點。」
她微笑不語,她永遠不主動與我爭執。
那房子在石澳,雪白的一幢三層樓地中海建築,園子有一萬尺以上。
不知她用什麼手法,三星期後,周某急於要她簽字,房子終于歸她名下,改名「萍園」。
她輕描淡寫的向我解釋:「他女友懷孕,他急於再婚,我終於揀了這個便宜。」
她怎麼說我怎麼信。
她伸伸懶腰:「我回復自由身了。」
我看著遠方,「或者我們應該訂婚。」
她輕輕道:「我配不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