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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8:17 作者: 亦舒
    她身上是碎花的尼龍綢吊帶裙子,大熱天還穿著絲襪,一雙白色露趾高跟鞋,一看便知道是本地貨色,我勢利地想:小家碧玉。

    人家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這話對男人來說,不起作用,找到比以前女友更差的伴侶,他們似乎更甘心更快樂。

    我搖搖頭,像轉身走開,免得約瑟上前來介紹什麼的,可是他已走向前來,我又不欲小家子氣,只好掛上一個笑。

    約瑟問:「好把?」聲音里似乎還帶著感情。

    『還好。』我說:「這位是你女朋友?」

    約瑟說「這是何小姐——」

    我搶著說:「何小姐你好。我是約瑟的舊同學,你們慢慢逛,我約了朋友,先走一步。」我匆匆挽起我買的東西,便走了。

    約瑟並沒有消瘦,我想。

    隨即我笑出來!我又何嘗為他損失一根毫毛?那麼當時的激情到底是什麼?

    那個女孩子也許會更適合他。我在未遇見宋季光之前,又何嘗不是穿尼龍吊帶裙子,是宋季光把我自那種環境裡拉出來,教我吃穿喝,把我往歐洲美洲帶,教我見識知識,這輩子季光對我的影響,超乎我自己的想像,相信也是季光始料未及的。

    如今我們有緣無分,終於要分手了。

    我把他的行李整好以後,送他往飛機場。

    「順風。」我說。

    「你要多保重。」他說。

    「你放心。」我說。

    第一,我不會為結婚而結婚。第二,我不會為寂寞而結婚。第三,我不會為生活而結婚。

    事實上,我想我很難會結婚了。

    還有誰會對我比季光更好?還有誰會更關心我?

    我朝他的飛機招著手,直到飛機消失在天邊。

    我一個人緩緩踱往停車場,懶洋洋百般無聊,現在要等另一端新的愛情來到。

    有人拉住我的衣角,「嗨。」

    我轉過頭,是約瑟。

    我向他點點頭。

    他把手插在口袋裡,「薇薇,你並沒有嫁宋季光。」

    「是的。」我說。

    「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他問。

    我搖搖頭,「過去的已屬過去。我們大家都可以找到更好的對象,你說是不是?」

    「你尚對他念念不忘?」約瑟問。

    「可以這麼說,」我說:「我需要一段『重生』的時間,先一陣子為你們兩人攪昏了頭,」我苦笑「現在宋季光自己離開了——」

    「你決定自動離開我?」他問。

    我點點頭。

    「一年多的時間——」他說:「你真能夠忘掉我?」

    我說:「季光我都忘得掉,何況是你?」

    「你現在沒有必要忘記我,季光已經走了。」

    我用鎖匙開車門,坐上車。

    「比起季光,我們都顯得渺小。」我關上車門。

    「薇薇——」

    我看著他。太陽很大,曬的我一頭、腦熱辣辣地,渾身是汗。人與人之間的緣分不過是這麼一回事。

    一個愛人已經走了,另一個愛人我打算放棄。

    我說:「謝謝你,約瑟。」

    「謝我什麼?」他怨憤地。

    「謝你陪我這些日子,」我說:「謝你的笑,謝你的淚,謝你一切。」

    約瑟的臉漸漸平靜下來,他攀著我的車窗說:「我不明白,薇薇。」

    「互相了解根本是最困難的事。」不知幾時,我學了季光的平靜溫和,「再見。」

    「再見,薇薇。」

    我發動車子。

    我並沒有把車子駛回家,卻開到郊外去。

    野外風景幽美,我的心卻沉在地底。我會認得新朋友,在適當的時候,適當的地點,會有適當的人出現。我會把過去一切都忘記,重新開始。

    或者我會把季光與約瑟的故事都告訴他。

    或者不會。

    這是我的選擇。

    曾經一度,我同時擁有過兩個愛人。花之物語  走進理髮店,我說,「雷蒙,快快塊,替我梳一個髻,四周圍插紫色鬱金香,快快塊。」

    雷蒙英俊但娘娘腔地扭過來,「茜茜,你永遠在趕時間。」他撩起了我的頭髮,「要做一做臘了,發梢異常乾燥,怕要開叉。」

    我不耐煩,「我沒有時間,時裝表演半小時內開始,我還沒吃東西,快,替我叫個三文治。」

    雷蒙說:「你們這些模特兒,遲早生胃病。」

    我咕嚕:「遲早?我的胃早穿了大洞。」我縮縮腿,坐的舒服點。

    「茜茜,你的腿太長。」雷蒙說。

    趁他替我梳頭,我取出化妝品,一層一層地鋪上臉,又抹又掃又刷,直情象裝修門面般,不由得自己嘆口氣。

    雷蒙迅速地替我做好頭髮,「花,花!」他催助手。

    化妝師阿倫過來,「茜茜,你永遠最遲來到。」

    我無奈,「我憩著了,對不起。」

    「用粉紅與淺紫眼蓋粉,快!」

    我說:「准我用銀灰的好不好,粉紅色看上去象是患偷針眼。」

    「別瞎說。」阿倫咕咕地笑,取過筆替我畫眼線。

    他曾說過:「我以化妝品把最漂亮的女人變成庸脂俗粉,然後收取最高之費用。」

    雷蒙在身後說:「好了,大功告成。」

    阿倫說:「三文治來了,是你叫的,茜茜?」

    「是。」我抓起來就吃。

    「啐啐啐,」阿倫說:「花一般的女郎,吃相太過難看。」

    我朝他看一眼,笑。

    鏡子裡的我已變了另外一個人,我喃喃說:「庸脂俗粉。」

    阿倫說:「別妄自菲薄,誰都承認你是最紅的天橋兼攝影模特兒,國色天姿。」

    我呵哈呵哈的大笑起來。

    阿倫瞪我一眼,「當心粉都掉下來了。」

    我更笑不可抑。

    我是人工的花,咱們都是人造花。

    「出場!」主持人歐陽太太在那裡拍手。

    我吐吐舌頭站起來。

    她叫我,「茜茜,過來。」

    我走過去,在她身前轉個圈。

    「你又胖了是不是?」她斜睨我。

    「你們再一個個批評我,我就退休不干。」我裝鬼臉。

    「我不想寵壞你,茜茜,我看你出身,你快廿三歲了,你知道現在的模特兒幾歲?」

    我答:「波姬小絲十五歲。」

    「你可以做她媽了,」歐陽太太糟蹋我,「當心點,茜茜。」

    「是,陛下。」我轉開去。

    助手替我套上衣服。

    「歐洲回來,九號衣服你就嫌窄了。」她說。

    我嘆口氣,「我只不過吃多了幾顆巧克力。」

    她倒抽一口冷氣,「巧克力!」

    我衝出場去。

    在跟著的一小時內,我換了九套衣裳,在天橋上搔首弄姿,笑、板臉、轉身、跳動、揚手、抬足……就跟做場戲沒有分別。

    事後收工,我累得要死,阿倫要替我卸妝,我說:「回家再說,我搭了廿小時的飛機,才到家,又來趕做這個場子,現在我只想上帝讓我息勞歸主。」

    套上牛仔褲,挽起我那隻大袋就衝出門去。

    天在下微雨,春寒,我拉拉衣襟,截車。

    這個時候,不由你不認命——有個男朋友到底是不同的,可以管接管送。

    有一輛空計程車朝我駛來,我搶上去,一個男人卻伸手擋住我,冷冷說:「小姐,這位太太比你先站在這裡!」

    我一抬頭,看見個孕婦,倒是有了歉意,但頭先那個男人說話聲音非常冷淡,我又覺得委曲,我看他一眼。

    他長得很得體,溫文英俊,嘴角倔強認真,又具說服力,我軟弱下來,說聲「對不起」。

    他問我:「你往哪一頭走?」

    『列提頓道。』我說:「順路的話大家擠一擠如何?我快累的崩潰了。」

    他微笑,「我們正順路。」但非常矜持。

    又一輛車子,我與他一起上車。

    在車上他卻不與我說話,他是那種正經人,一看就知道。

    下車時我要付車資,他也不客氣,收一半。

    列提頓道春霧深鎖,非常有情調,但我沒有男朋友。沒有人會相信茜茜莉亞方沒有男朋友,我脫下時裝,就如蝴蝶卸下翅膀。

    第二天我跟阿倫說:「……一看就知道是君子人。」

    阿倫不悅:「茜茜,你最勢利,是否瞧不起藝術家?咱們何嘗不是君子,咱們也沒試過械劫銀行呀。」

    「不不,他是不同的。」

    「那麼設法結識他。」阿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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