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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8:17 作者: 亦舒
    「喂!」我嚷。

    然後我聳聳肩,把現款放入手袋,慢慢走出戲院大堂,就在這時候,宋季光出現了。

    他說「我們進場吧。」

    我看看手錶:「我的勞力士十八k金全自動手錶說,你遲到了廿三分鐘整,戲票已被我賣掉,我再也沒有心情看戲。『

    季光問:「你的脾氣多早晚才改呢?一點耐心也沒有。」

    我說:「季光,我很抱歉我沒有耐心,你似乎應該找個遲到一小時以上的女朋友,那麼比起她,你還是準時的。」

    「我們此刻到什麼地方去?」

    「不知道,季光,我此刻心情不佳。」我悶悶不樂地說。

    「你這個人太情緒化,永遠不會開心。」

    我說:「個性是天生的,季光,當初我倆是怎麼在一起的?」

    「小時候你不是這樣的。」季光說,「我記得小時候你是一個很樂觀活潑可愛的女孩子。」

    「天啊,哪個人小時候不是那樣的呢,時間過去,人長大以後,生活逼人,」我眨眨眼,「季光啊,生活逼人。」

    「我有種感覺,你不再愛我了。」季光說。

    我不敢出聲。我早已發覺我根本沒有愛過他。可是這話我怎麼說呢?我能不能上前去說:「季光,我一直視你為兄長,我們之間沒有男女之愛,我絲毫沒有念頭要跟你結婚生子,我們不可能發生男女關係。」

    我怎麼跟他說呢。

    十二年了,我在初中便認識他,他對我好,照顧我,幫助我,那年我父親剛去世,家境異常的差,他甚至為我繳付學費——

    季光問:「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我說。

    遲早要跟他說的,越拖越糟,快點又好點。只是我實在提不出勇氣。

    我們到咖啡店坐下。

    季光說:「母親問我們什麼時候結婚。」

    「你怎麼說?」我好奇問。

    「我說,如果薇薇那個壞脾氣不改,我是無法忍受的。」季光笑說。

    「你有沒有跟伯母說,如果你那溫吞水脾氣不改,我也不會嫁你了。」

    「你當然嫁我。」他笑。

    不一定,我心想,這件事總要說明白的。

    下班的時候我與約瑟吃菜。

    大家都沒有話說。

    隔很久很久,約瑟說:「你總得與他說明白。」

    「我沒有勇氣。」我說。

    「你預備拖一輩子?」約瑟問。

    我說「別諷刺我。」我很不高興。

    「先把錢還給他。」約瑟說。

    「現在叫我什麼地方找廿多萬港幣來還給他?」我氣道:「就算還清錢,但是人情怎麼算?」

    「你是不是暗示我拿不出這筆鈔票?」約瑟問。

    「我為什麼要暗示?你明明拿不出來!」我也發脾氣,「你這個人又要面子又要里子,我無法令你明白,我雖然不愛宋季光,但我尊重他,我視他如兄長。四年美國留學的費用,他用在我身上的心思——難道可以用金錢衡量?他愛我,你呢?」

    「薇薇,話不能這麼說,你知道我愛你。」

    「約瑟,我與他自幼認識,你豈不明白?一向他很尊重我,他從沒碰過我,也沒有任何非禮的舉止。」

    因此在季光面前,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女人,他當我是小孩,因此我也就當自己是個小孩。我對自己的身體相當自卑,老覺得沒有能力吸引男人,季光太君子,反而不正常。

    他對我有恩,我不能忘記,我不忍傷害他。但我無法與他結婚,睡在一起,養兒育女,因為我不愛他,我想我愛的是約瑟,兩種感覺不同。

    「你總不能一輩子拖拉著兩個男人!」約瑟賭氣。

    「我難道不比你煩?」我反問。

    『沒有結果的事別去說它。』約瑟說:「一天到晚為這個吵。」

    我站起來,「我不舒服,早點走。」

    他也沒有送我,我馬上就走了。

    約瑟不明白,我怎麼能夠傷害季光?他一生一世都善待我,連大氣都不對我吹一口,如今我對他說:「季光,我不愛你。」就這樣?假使我做得出,也不能算是人。

    我心裡很煩,不知道怎麼辦。自從認識約瑟以後,我很充分了解到我與季光遲早要完蛋,我對住季光覺得痛苦。好幾日不睡,翻來覆去的思慮,始終停不下神來,反而惹怒了約瑟。

    熱鍋上的螞蟻,我想,就是我。

    白天因工作忙,急著趕工夫,還有精神寄託,一下班坐在電視機面前,喝著啤酒,便只有發怔的份。他們一個有恩,一個有愛,而我這個貪心的女人夾在兩個男人當中,我認為是活該。

    就是這麼多。

    我還是天天與季光見面,並不知道要拖到什麼時候,噩夢一樣。

    約瑟是個非常妒忌的男人,因此我們就不停地吵吵吵,為來為去是為季光,季光並不曉得我另外有男朋友,因此他是個最無辜的人。

    約瑟常冷笑,他缺乏同情。

    他說:「我其實應該免除你的痛苦,你何必受抉擇的煎熬,我退出好了。」

    「你如果可以隨時退出的話,請!」我說。

    「你明知我跑不掉,用這種話逼我。」他又氣。

    「你這個人跟女人似,真嚕囌,小心眼,總有辦法發的脾氣!」我罵他。

    「女朋友跟別的男人泡,還不生氣。我還算是男人?」

    我一聽,只急的流眼淚。

    一哭,他又怕起來,連忙哄我,「別淌眼抹淚好不好?有話慢慢說,哭有什麼用?」

    我伏在他手臂上嗚咽很久。

    「據我所知,宋季光還在送你禮物,是不是?你也照收不誤,是不是?」

    「是。」

    「你不能拒絕他?你還戴著他送的手飾幹什麼?」

    「約瑟,我求求你,我們別再吵了。」

    約瑟嘆一口氣,用手捧著頭。

    我說:「約瑟,我想我們最好停止見面一段時期,讓我弄弄清楚,我到底該怎麼做。」

    「你不見我?」他賭氣問。

    「我也不打算見季光,我會告訴他,我出去旅行一陣子。最近工作的確比較煩忙,我需要休息。」

    「你真出去旅行,我才放心。」他悻悻然。

    「我這就去,我到歐洲去。」我說。

    「你有這一筆鉅款?」他反問。

    『為什麼沒有?』我反問:「你瞧我不起?」

    「不要向別人借就好。」他冷冷的說。

    這句話非常刻薄,真正的傷了我的心。約瑟的愛是最自私的,心中沒有他人,就會顧著他自己的面子與興趣。而季光的愛最含蓄,若隱若現,捉摸不定,兩個人都是極端。

    我跟季光說要去旅行。

    他說:「記得嗎?第一次到歐洲是我們兩人一起。」

    我說記得,那年我十七歲,他們舉家往歐洲旅行,他捨不得放下我,家中又不在乎多付一筆旅費,便把我也帶了去。

    整個旅途我都興奮的睡不著,但是因為年幼,不能夠充分領會到歐洲的文化與優美。

    舊日的思情被喚回來,我很感動,握住季光的手。

    如果沒有季光,我頂多在中環做一個女秘書。但他堅持我念大學,所以我可以得到更好的機會。『我沒有空陪你去,』季光說:「不過沒有人在歐洲會寂寞,我很明白,你確是需要這個假期。」

    季光取出支票簿子。

    我按住他的手,「不,季光,從現在起,請你不要再用金錢幫助我。」

    季光詫異說:「我們兩個人,還說這些幹什麼呢?」

    「要的,直至我們結婚為止,我不能再用你的錢。」

    「胡說!」季光仍然寫了支票遞給我,「如果你再堅持,我會逼你馬上與我結婚。」

    我無奈,只好收下支票。

    「證件容易申請嗎?」他問:「我有朋友——」

    「季光,到歐洲去很方便,我想不必了,」我說:「我知道你總是為我的。」

    他溫和的微笑。

    「但是季光,我想跟你說一件事。」我吞吞吐吐。

    「什麼事,但說無妨。」

    「季光,我一直瞞著你,是我不好,」我低著頭,「季光,除了你之外,我在最近這一年認識了一個新朋友。」

    「這我知道。」

    「什麼?」我抬起頭來。

    「我知道,他叫約瑟。」季光很平靜地說。

    你一直知道?「我震驚。」

    「是。」

    「你是怎麼知道的?」我非常的錯愕。

    「自然有多事的人向我通風報信。」他笑,「你不要介意。」他還叫我不要介意。

    我流眼淚。

    我問:「你為什麼沒有質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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