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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8:17 作者: 亦舒
我搖頭。「我不需要朋友。」我說。
「你不像那麼冷淡的男人。」她說:「還會再來?」
「要來的時候,總還是會來的。」我說。
她很聰明,不再多問。
後來我沒有再去她的寓所。
衣莎貝在療養院住了一整年。
有一段惡化時期,她連父母都認不出來。余太太披頭散髮地來找我們,求我去看衣莎貝。我上樓把自己鎖進書房。余太太終於離去,妻上樓來。
「你的手——」她說:「紗布,血……」
「杯子碎了。」我淡然說:「玻璃割的,不礙事。」
妻看牢我很久。她說:「廿五年的夫妻,家豪,而其實我一點也不懂得你。」
我繼續喝拔蘭地,我喝得很厲害,我害怕有一日我不能夠再動手術,因為雙手顫抖得很厲害。
一日半夜,妻問我:「你愛衣莎貝嗎?」
我說:「我深愛她。」點頭。
「你是那種世俗的人嗎?我不是。」妻說。
「我不知道。太遲了,開頭我不敢,現在是太遲了。」
一年後,衣莎貝自精神病院出來。余家帶著她移民往美國加州。我以後都沒再見到衣莎貝。
每年她生日那天,我都會惘然的想,她又長大一年,她可有聰慧一點?
然後有一日攤開報紙,妻說:「看!」
我們讀到一段結婚啟事,衣莎貝結婚了。
隔不多久,我們輾轉得到衣莎貝的一張彩色婚照:余氏夫婦笑得合不攏嘴,新郎是一個非常英俊的年青人,充滿書卷氣。我呆視照片良久,衣莎貝美麗得像安琪兒一般,白色的婚紗揚起,漆黑的頭髮,眯起雙眼。
妻說:「我放下心中一塊大石。」她跌坐在沙發中,「我真為余家高興。」她嘆口氣。
我放下照片,我對衣莎貝的魔咒已經消失,她自由了。我問:「她今年幾歲?」
「廿二。」妻答。
我失去了她,我的衣莎貝。一度垂手可得的衣莎貝,我的嬰兒衣莎貝。
妻抬起頭問:「你失望吧,她並沒有愛你一輩子。」
「我代她快樂。」我說。
是的,失望。她並沒有愛我一輩子。我已習慣她對我的愛。有時最灰色的時候我會衝動的告訴自己:尚有一個非常年輕貌美的女孩子為我傾倒,別太悲觀。
現在還剩下什麼?
我把那張照片放在當眼的地方,表示我不在乎。早上刮鬍子的時候,我發覺自己是個老頭子了。
余氏夫婦寫了封長信來多謝我:「……家豪,到現在我們深深明白,那時候你的殘忍完全是為衣莎貝的益處。」
以後我的日子就開始空虛。我的態度開始疲癩,因為沒有人會再對我關心,沒有人會熱愛我。
我與妻仍維持相敬如賓的關係。
結婚三十周年的時候,陪她去選一件珠寶做為紀念。她看中紅寶石戒子。紅寶石比鑽石貴,我勸她買鑽石,妻笑說:「你又來了,不說隨我心意嗎?」
我蒼涼地笑,退開一步。經過三分一世紀的變遷,我們仍然在一起,管她買哪種寶石呢。
珠寶店另一角櫃檯有一雙年輕情侶在選項鍊,那女孩子一頭黑髮濃密而鬈曲,耳朵小巧精緻,如一隻貝殼模樣。我的心溫柔地牽動一下。她抬起眼,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衣莎貝。她是衣莎貝。
我的雙腿完全不聽指揮,我趨向前去,我喚她:「衣莎貝。」
我並沒有認錯人,她詫異地轉過頭來,她美麗的臉平和溫柔,一個親切但茫然的笑,「您是——」
(她沒有把我認出來。)
(她竟然忘記了我。)
我失態地:「我是宋家豪,衣莎貝。」
「呵是,」她平靜地笑,還敲敲她自己額角,看看身邊的丈夫,「爸爸還叫我打電話給您的。您好。」
其餘的一切都太不重要了。妻過來,大家寒暄,交換地址,笑半晌,道別。
(衣莎貝忘記了我。)
離開珠寶店的時候,天開始下雨,車子前面的雨一下一下擺動,我與妻都沉悶。
我百思不得其解:衣莎貝竟忘了我。
到底年輕好,她再回頭重新開始,時間上還綽綽有餘。
妻說:「……他們兩個人這麼相配……」
我問:「你知道嗎?」
妻錯愕地:「什麼事?」
我說:「我與她招呼,衣莎貝沒把我認出來。」
「啊?」妻也詫異。
無邊無涯的寂寞襲上心頭。我扭一扭駕駛?盤,車子往家駛去。
呵衣莎貝。你怎麼可以忘記我。怎麼可以。
(完)花事了 與瑪麗分開有兩年了,仍然不能忘情於她,平時上班,時間可以消磨,逢周日起床,非常彷徨,迷迷茫茫仿佛聽見她在浴間洗頭,一陣陣的洗頭水香味,然後會包著毛巾來叫我起床,我可以趁勢抱緊她。
我們在一起也渡過快樂的日子,至今想起尚十分心酸,我始終不明白她為何要離開我。
瑪麗與我說:「你從來未曾愛過我。」
我心碎成一片片,「當然我愛你。」
但我不是那種身經百戰的男人,我不懂得討女人的歡心,不會說花言巧語,沒有時間侍候她,這並不表示我不愛她。
我真沒想到她會離我而去。
瑪麗曾說過我是個沒有喜怒哀樂的人,感情非常原始,她曾取笑地叫我「一級原始人」,如今我益發沉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晃眼兩年了,我卻仍然愛她。
瑪麗說:「我仍然想戀愛,我希望有人送我鮮花,當我是公主,予我以激情,而你一直對我這樣冷淡,天天我自己上班下班吃中飯,下雨打風也沒有個接送照應的人,日子久了非常蒼白,也曾抗議過埋怨過,你好脾氣的照單全收,毫無反應,我得不到愛情,生活又是這樣的枯燥,你坐下看書一看就三五個小時,至多陪我去看一部電影……」
伊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女孩子,與我在一起,是因為「欣賞我的才華以及樣貌」。
她又調皮地叫我洋娃娃,「只有觀賞價值,擱在那裡看最適合,除了做個好醫生,什麼也不懂。」她說。
臨走的時候她說:「我不是不知道你能幹漂亮,但你不愛我,於我有什麼益處呢。」
我默默地讓她走,不發一言,她的心卻酸了。
她推我,「小康小康,你說話呀。」
但我把臉埋在臂彎里,一聲不響。
她倒先哭了。
瑪麗走了以後,我才知道她為我做了多少,作了多大的犧牲。
下班後再也沒有人跳著出來為我開門,閒時再也沒有人為我做咖啡,髒衣服沒人料理,出席宴會沒有人陪,下棋沒對手……整間房子空了,整個心也空了。
晚上睡醒,聽不見輕輕的鼻鼾聲,沒有人嗲聲叫「小康小康」,我在那一刻心碎了。
以前我也嫌她脾氣不穩定,有點幼稚、愛花錢,我老是質問她:「三十塊美金剪次頭髮?」或是「一千多塊買襲布裙?」雖然開玩笑地,也害她起反感。
現在真懷念她那頭美麗的黑髮與那些簡單明媚的裙子……外頭的女孩子不及她十分一。
瑪麗有一股清新的氣質,舉手投足都好看。
當我看見沙倫的時候,我直覺認為她跟瑪麗有七分相似,所以凝視她的臉。
那是一個畫展,主人介紹她和我認識,她是官營美術館的副館長,一套白麻紗衣裙,黑髮梳成馬尾,瀑布似灑在腦後,我馬上記起,瑪麗也有那樣的頭髮,心中溫柔而酸痛地牽動。
沙倫有雪白的皮膚,漆黑的眼眸,左臉頰上一顆痣,身裁纖秀——夠了,一個女孩子只要有上述的優點,就已經好算美女了。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糙,我額外留起神來。
她瞧見我目不轉睛的模樣,笑了起來,牙齒小小顆雪白。
我連忙低下頭,避開她調皮的眼睛。
但又忍不住偷偷看她一眼——如果是瑪麗多好。我悵惘的想:瑪麗終於找到了她的理想男人,他天天呵護她,接送她,陪著她,送禮物給她,事事以她為重,帶著她到處逛。我希望她快樂。
沙倫少了瑪麗那份稚氣,多了一絲精明,換句話說,她像瑪麗,但卻是長大後的瑪麗。
我依依不捨地跟在她身後,她很塊便察覺到了,但是沒有回頭。
畫展酒會快散的時候,我輕輕的拉拉她馬尾巴的發梢,她回身明快的笑。
「我送你回去。」我說。
「不先吃一杯茶嗎?」她慡快的問:「我想喝點東西吃塊蛋糕。」
看來雙方都有一點意思。
在咖啡店內,我好想改過自新,做一個懂得討好女孩子、談笑風生,管接管送的俊男,但是不知恁地,張大了嘴並找不到題材,結果還是沉默。
沙倫並不如瑪麗那麼活潑,會主動與我說話,但是她看上去並不悶,她自己叫了巧克力蛋糕與彼利埃礦泉水,吃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