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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8:14 作者: 亦舒
要做也可以,裝模作樣開家精品店,叫媳婦去看看櫥窗設計,到巴黎出差做買辦之類,弄得不好,關了門從頭來過,三十年也創不出事業來。
到時身體懶了,朋友全部疏遠,也只得聽他們擺布。
我嘆口氣。
看到成輝迫切盼望的樣子,我不是不心動;但蜀道實在難走。
要我扔下現在的一切,去走條不知名的路,實在難以取捨。假如在剛剛畢業的時間遇見他,又還好些。
這樣拖下去,過不了很久,成輝就會轉頭舍我而去。多麼好的機會,放棄可惜,他為人正直剛毅,有很多優點,以後未必碰得見這麼好的男人。但若果不論爭取的嫁蛤他,將來一定後悔。
我怎麼也不會習慣同老爺奶奶,六個兄嫂,四個女傭,兩個男工,兩個司機,以及四個孩子一起住,老天處老天。連丈夫在內,二十二個人!
「紉玉,說話呀。」
「我無話可說。」相對無言。
不但他煩、我自己也覺得煩。
上下班除外,多餘的時間我給這件事攪得很累。回到家什麼都不想做,變得很內向。
約會又疏落起采,當花柬不再到達的時候,我已明白友生了什麽事。
如果我會加人周家成為他們的附屬品,他們會考慮,要成輝出來與我一起奮鬥,過新生活,那是沒有可能的事,成輝也沒有這個勇氣。
物以類聚。我們冷了下來,這樣過了一個月。
一日上班,發覺同事們頭碰頭在議論紛紛,一見到我。立時靜止。
這分明是在說我。
我有什麽值得被人說的地方?
還不是周成輝。發生什麼事是我不知道的?
終於有人忍不住,拿了一本秘聞周刊來放在我桌子上,何:「這是真的
嗎?」
我低失一看:大字標題:「林美娟嫁周成輝」。
我同:「林美娟是誰?」
「寶島歌后。」
「周成輝是誰?」
「你的男朋友呀!」
「我從來沒有一個男朋友叫周成輝。」我笑,「你們弄錯了。」我幾時承認過。
「嗄?」只好出去。
我伏在桌子上。原來如此,長嘆一聲。
「我很有失落感,算算日子,相識至今,有八個月光景。人家說這段時間內最適宜結婚。誠然,但他並沒有等我,我也沒有遷就他,就這樣告一段落。
我控制得很好,在寫字樓胡混一日,下班到停車場,看見周成輝在那裡等我,他是故意要見我。
「恭喜。」聲間比我想像的還要平靜。
「是爸媽的意思。」他說。
我點點頭,什麼藉口都是一樣的。
「我換了一家公司做事。」他說。
以後見不到面了。今天是最後一次。
「我們可以通電話。」
可以嗎?還可以嗎?真的?我又微笑了。
「再見。」我坐進車子內。
「再見。」他說。
萍水相逢,兩人都太過吝嗇,不肯付出感情。
於是事情過後,各散來西;、城市人的感情,原應如此。
我是天上的一塊雲,偶年投影在你的波心。黃石谷 開了近三千公里的車,自紐約出發,要到加州的核桃溪去探訪姑媽。
姑媽住在舊金山附近的小鎮,說是附近,已徑要駕車大半個種頭。
北美洲之大之荒僻,很多沒有到過的人都不知道,中部幾個大州如達柯他之類,簡直跟撒哈拉沙漠有得比,一路上只看見巨型載貨車以及電線桿,公路兩邊是黃土高原,悶煞人。
我一向只在東西兩岸的大城市出沒,忽然興致來到,要好好看清楚美國,便租了輛日本小車,自紐約開出,到現在走了一半路,卻已後悔起來。
汽車無線電中播放著西部民歌。
我最不喜民歌,到今日,只剩下些老土耕田牧牛,聽什麼民歌!
一路上除了停下來吃東西及睡覺,便是往西部駛去。我忽然想到美國初期的移民,拋棄在東岸的老家,往西岸尋找樂圖,途上遇到紅印第安人以及許多危難真沒想到自己也走起這條路來。
一路上都有麥當勞小館,女侍大多非常年輕,但俗得要命:染金頭髮,有些還戴假睫毛,嚼口香糖。
令我禁不住嚮往歐洲小城中那些姑娘的氣質。
不過這一程我也獲得見識。只要本性有吸引力,在任何地方,在任何人處,都可以學習。
睡就不得不睡在那種汽車旅館了。
十五元美金一晚,不設食物,停好車了,進去淋浴。便倒床上熟睡,當然,也可以看一會兒電視。
生活變得這麼簡單:走路、吃、睡、如果不受吵,也可以買一本薄裝口袋書看。一切是那麼粗糙,牛仔褲T恤可以走天涯,難怪人人一到外國就發胖,因為一切都不必花腦筋。
我開足三天的車,到達猶他州的時候,真的非常厭倦。打算在汽車旅倌中取張地圖,開往黃石公園露菅兼看星夜。
這樣決定之後,精神一振。
人最怕固定的生活,一成不變,奄奄一息。
我當日早起,與老闆娘閒話幾句,便向黃石公園出發。
老闆娘笑道:「當心狼!」
公園裡的確出現過熊與狼。不過幾個營地還是很安全兼夾舒適的。
姑母寫信給我:「暑期那麼長,你別把自己關在炎熱的小公寓內,來核桃溪吧,看膩了七彩繽紛的紐約,來我們這裡看小紅鼠搭巢,你會喜歡的……
「同時我也要給你介紹女朋友,那女孩子跟你一樣怪,三月不說一句話,是你姑丈的外甥女,人家是執業大律師……」
我此行並不是去結交女朋友,只是姑姑只得我父親一個兄弟,父親去世後她很委糜,近四十歲的人,一向抱獨身主義,忽然結了婚,這是兩年來我第一次見她,至於那位姑丈,還真是陌生人。
黃石公園占地至廣,我最愛進「老忠心」噴泉的那個營地。
到達時約莫中午,吃了可樂三文治,便開始搭營。
偌大的營地上只有我與紅木材下一隻小小的藍色帳幕。
誰?
誰也有這種興趣?誰選了同樣的地點?!
我看了幾眼,決定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理閒事,就專心搭好自己的營幕。
我躺下。
寬曠的景色令我神怡。
寂寞也是一種享受,恰到好處的孤寂令人反省自己的心。
將來結了婚兒孫滿堂,就沒有此類享受。
我用雙臂作枕頭,睡得很舒服。
天色還沒有暗,下午五點,就看到天邊的第一顆星。
我起了火,燒咖啡喝。
遠處的「老忠心」噴泉嘶嘶作響,泉水跟著冒出來,噴得有十多米高。
我看著奇景,並不介意獨自一人,如果沒有好伴,還不如一個人樂得清靜。
我嘆口氣。
前幾年來到這裡,小琪還在我的身邊。
我燒滾水,做了咖啡.\n在鋁質杯子裡喝,象西部牛仔,一會兒肚子餓,就開罐豆子與香腸來吃。
嗯,儘量過原始的生活,把勾心鬥角口至最低,多麼愉快。過慣這種至真至誠的生活,不再高興返回文明。
文明的惡性劇產品是虛偽欺詐。
難怪有兩夫妻,一輩子住在阿拉斯加不出來,妻子在後園種菜,丈夫狩獵,孩子們在屋內做功課,一家子自給自足,根本不與外界接觸。
對孩子無異是自私些,難能保證愛靜的父母不生一群愛熱鬧的孩子,但我會考慮在我人生某一階段內與妻子去到原野度假,選一個連電話都沒有的地方。
我咕咕地笑。
也許妻子會耐不住寂寞而與我分手。
現代人已不懂如何獨自消磨時間,非得藉助科技不可。我扭響無線電,一個民歌手在唱:「噢——寂寞的心……」我隨即扭熄。
蟲鳴聲清脆動人,看看月亮上來了。
如銅盤大,完整的、銀白色的月亮,照得大地一片柔和,襯托著一天星斗以及巍峨的山石,一片奇景。
我長嘆一聲。
可惜小琪完全不懂得這些,她要出入於第五街的時裝店才能夠開懷,我們倆志趣太不一樣,因此分手了,也許是明智的決定。
不過受傷的心需要時間康復。
那夜我吃了豆子香腸就熟睡了。
藍色帳幕里的住客始終沒有現身。
第二天我睡到很晚才起來,伸個懶腰,到山溪取水洗臉漱口。
有人比我先在。
雖是夏天,溪水還是很涼的。而站在溪中洗頭的,是一個女孩子,我訝異,黑色的長髮,莫非是印第安少女?
等她抬起頭來,我們兩人都呆住,她是東方人,眉目清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