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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8:14 作者: 亦舒
    我說:「外頭有很多熱情如火的女子等待著要結識有錢的公子,你到隨便哪一間的迪斯科去晃一晃,保證有三車拋媚眼輕骨頭跟著你回家。」

    「我不是那樣的人。」他對我說著笑出來。

    我說:「這是我們還可以做朋友的原因。」

    他又不得要領。

    做人不是那麼容易的,真正能幫你揚眉吐氣的人是你自己,沒有別人。就是這麼簡單。

    此後周君建議的跳舞乘船節目我都一一地推了,他覺得興致索然。

    我什麼都不鼓勵他,但還是身不由主的結識了他的父母。

    在我們公司的酒會,總經理為我介紹周家兩位老人家,我很客氣的點頭,當作是第一次相會,怕他們早已忘記我是誰。

    誰知道周太太眯眯眼說:「這位莫小姐是小兒的密友,我怎麼會不知道。」

    我呆住。

    總經理也呆住。

    我尷尬得巴不得找地fèng鑽。

    周太太拉住我的手,「怎麼不到我們家來?我約你都有不到,公事忙是不是,劉經理,我當你面前向你討個人情,別忙壞了她。」

    我忙說:「不不不!」

    總經理立刻賠笑,「她事業心是重一點。」

    周太太笑說:「我不反對女孩子做事,可是……」

    總經理認為:「要不要放兩天假?」

    「好,」周太太代我答:「那麼我們約明天下午,喏,你不准推了。」

    我瞠目結舌,無端白事的得了兩天假,接了一個約會。

    後來總經理笑著對我說:「婚姻是人生大事,你也太拘謹了,人家父母都承認下來,你還不肯告訴人,最難過的一關便是老人家,他們選媳婦,不得不小心。」

    我不知說什麼才好。

    我不知道周君原來這麼認真。

    噯,我還以為他是唬我的呢。

    第二日赴約,成輝來接我。

    他說:「薑是老的辣,由他們出馬,你到底答應了。」

    我有點歉意,不出聲。

    周先生與周太太很客氣,一早在家等我。

    我們閒談了幾十分鐘,他們很想知道我的家庭狀況,我照實說了。

    「-父母去世,留了點小資產給我,有一個哥哥,在美國加州州立大學做

    教授-機械科,是,結了婚,有四個孩子。……今年二十七歲了,不知怎麼攪的,大學畢業已是二十三,不過做了四年事。升得快?大家都這麼說。」

    看得出他們對我相當滿意。

    其實還是十多歲的少女比較適合他們。

    周先生問得很露骨:「你喜歡大家庭還是小家庭?成輝的三個兄嫂全部在這裡住。」

    我很坦白:「我愛小家庭。」

    成輝怪我太坦率,眼睛朝我看來。

    我說下去,「妯娌很難相處得好,我與老人家的生活習慣也有所不同。」

    周太太問:「不可以遷就嗎?」

    我微笑不語。

    還是十八九歲的少女比較適合他們。

    「這裡一切都現成:傭人,車子,房子……怎麼樣,不喜歡?」周太太當我如一個孩子。

    我不語,我家裡的一切何嘗不是現成,也並不是太差呢。

    「女孩子長年累月地做事,很吃苦的。」周太太又說。

    「真的,」我贊同,「很吃苦。不爭呢,變得無能,一爭,便成潑婦。」

    成輝說:「不如嫁人算了。」

    他母親也笑說:「我們家媳婦都不必做事。」

    「是嗎?」我問:「是否每個月收月規錢?否則零用怎麼辦?」

    周太太說:「我們家人身邊哪用拿現款,一切簽信用卡,待爹爹付錢好了。」

    「什麼?」我覺得十分荒謬。

    「怎麼,不習慣?」

    我說:「我是習慣靠一雙手的。」我笑,「做出癮來了。」

    周老先生說:「真是個有志氣的好女子。」

    我說:「不算得了,我認識許多人賺了錢自己讀大學的。」

    周太太說:「成輝,你真該學學這種毅力。」

    成輝總是笑。

    我說:「他很好,並不是一般傳說中的公子哥兒那種德性,他很發奮做事。」

    成輝聳聳肩。

    這頓飯吃得很輕鬆。

    我並沒有發表太多的偉論。

    成輝把我送回家的時候說:「他們很喜歡你,說你是完全不同的一個

    人。」

    「跟誰不同?」我問:「你以前的女朋友?」我想起在停車場衝出來與我交涉的那個女子。

    「跟我三個嫂子。」

    「她們都很出名美麗。」

    一個是電影明星,另兩個是名門之女。

    成輝說:「她們也很好,不過你跟她們不同。」

    「我的主張特別多。」我笑。

    「他們並不介意。」

    我很介意,有一個女朋友嫁入豪門,光是過節時辦禮物就窮三代,還得代娘家張羅了送到夫家去,一年不知多少人生日,煩都煩死。

    我笑一笑。

    「你光是笑有什麼用?」成輝有點生氣。

    「這是無可奈何的笑。」

    「你的理想夫家是怎麼樣的?」成輝問。

    「門當戶對,老人家有點節蓄,住得很寬裕,有兩個傭人夠了,愛孩子,」

    我不假思索地說下去:「可以照顧我們,但不必太有錢。」

    成輝說:「我父母覺得你最可愛的地方便是嫌他們錢多。」

    我笑出來。

    「每個媳婦都可以得到三套首飾,完全屬於她們自己,戴完不必歸還保險箱。」成輝說。

    我溫和地說:「有什麼是不必付出代價的呢?連人都鎖進籠子裡,何需擔心保險箱?」

    成輝無奈,「嫂子她們穿衣服都是一流的,拿信用卡去名店簽個字就可以無限度地買,爸媽喜歡媳婦穿得好。」

    「我穿得不好嗎?我也是件件名牌呀,」我說:「嫁人後煩惱也多得不得了。」

    「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樂天知命的人。」成輝說:「我服貼了。」

    每樣事要付出代價,真的,我已經在付。

    在公司里,總經理對我客氣得不得了,大概認為我快要成為周家的媳婦,

    輕易不肯得罪我,一傳十,十傳百,大伙兒都對我刮目相看。

    因為我不是胡亂在外承認誰誰誰是我男朋友,是周老先生及夫人親口說的,身分又不同。

    事到如今,別的男人也不來約會我了。

    過一兩日,成輝說:「爸爸說,要搬出來住不大好,怕其他的嫂子要有樣學樣。」

    「你要搬出來往?」我故意裝佯。「紉玉!」

    「為什麼你要獨自搬出來住?」「你正經點好不好?」成輝問。

    「十劃還沒有一撇的畫。說來作什麼?

    「跟大人住是有好處的。」』他說:「方便。」

    我但笑不語。

    不是我。我不需要大人照顧。大人七點半起床,我也要七點半起床,大人十二點正吃午飯,我吃不下也要吃。大人肩著的老傭人,動不動給新媳婦看面色。

    不不不。

    「我真是說不服你?」

    「成輝,你又何苦要說服我?」

    「我已深深愛上你。」

    「呵?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我訝異,」我以為咱們是君子之交。」愛,真是的。

    「氣死我。」他搖搖頭。

    我溫和地說:「氣死你我才不想,誰送玉簪花給我呢?」

    他也微笑,「你還要與我斗到幾時?」

    我不肯答。

    「我知道你是個頂頂聰明伶俐的女孩子,可是這麼功心計,又是為了什麼?」

    我假裝沒聽見。

    「我不會虧待你的,紉玉,你何必擔心?」

    我翻閱雜誌,索性裝到底。

    「一定要搬出來住,一定要讓你工作,還有什麼?當然,不得逼你做生孩子機器,是不是?」

    我抬起頭來,即使是有了這些自由,我的犧牲也還是很偉大的。三個嫂子!當然,都是落落大方,禮貌客氣有教養的女人——一如果你是她們普通朋友的話。做了親戚,恐怕就不是這樣了,恐怕眉梢眉角就叫人受不了。

    女人,我知道女人的通病,我自己是女人,我就有這些通病。

    我不能不見她們,到底是親戚。在一間公司里,新來報到尚且要受同事欺侮,別說是大家庭,除非總經理;老爺奶奶特別賞識我,但我又有自知之明,我不會吹捧拍馬。時間一久,新鮮一過,恐怕不大受歡迎。

    況且他們周家怎麼會讓媳婦拋頭露面地出來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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