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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8:14 作者: 亦舒
    至於親友們,開頭是嘖嘖了一輪,隨後不了了之。

    我們婚後生活很好,大半年在香港,一有假期,馬上往加拿大,雙方父母都有機會

    見到我們。

    相信爸媽早已忘記當初反對我們的理由。

    我們終於成功了。聚舊  婚後第一次在下班之後不直接回家,我獨自在中區逛。

    也不知怎怎麼這樣,三年來第一次發生,第一次覺得家不再是各安樂窩,丈夫並沒有成為我的庇佑神,一切苦難,還是得靠自己度過。

    天正下雨,又逢過時過節,街上很熱鬧,車如流水,大家匆匆忙忙爭回家,以往我也是人群的一分子,今日游離大隊,逐家店鋪眼望。

    店家都是一式落地玻璃長窗,店內一切晶瑩通透。我推門進去,店內正有婦女在選購衣飾,精神奕奕地,興致勃勃,有商有量——

    「那隻太大了,小一點那一隻好,最好當中有個碼,可惜已經賣斷了。」

    另一個說:「小點不要緊,因為有寬度,眼鏡雜物等可以放進去。」

    起勁得很。

    我覺得我與這種節奏完全不合拍,興致闌珊的跑到相熟的時裝店去。女經理不在,我已經不想試衣服,只是挑了幾件,跟店員說:「先替我留著吧。」

    誰曉得女店員說:「不能留那麽久。」

    我馬上說:「那就不要留好了。」

    三年來都沒到過別的店買衣服,這麼熟的關係,她竟跟我說不能留很久,我還來不及生氣,只覺好笑,衣服不能留,怕會發霉還是怎麼的?

    現在才攝氏十四度,這麽快買了夏季衣服擱在衣櫥里,起碼掛三個月才能穿,到時他們又得夏季大減價了。

    我發誓今年不再湊興在穿皮大衣的時候買夏季衣服。

    興致更加寥落,索性走到街上去觀霓虹光管,七彩爭艷,誠然是個熱鬧的城市。

    我問自己:「要回家沒有?家誠在等看呢。」

    但仍然想自由多一會兒,我移動腳步,走到地下室一間日本餐館坐下。

    我喜歡日本葉喜歡得發狂,家誠卻說一聞到那股腥氣便想作嘔,每次想吃魚生,就得哀求他,整個晚上陪笑,不曉得多領情,當是一種恩典似的。今日忽然自己愛來就來,一屁股坐下,不必懇求,說不出的舒暢。

    我叫了一客雜錦刺身,另一碗牛肉麵,加一樽米酒。「熨熱點。」我說。

    立意要鬆弛一下,日日不停的奔波,早上七點半出門,晚上六點才到冢,十一個小時泡在外頭看上司那張豬瞼,夥計兩隻手略停十分鐘,他像有針刺他似的,非得吆喝著叫人心神不寧。這樣的生涯居然一熬便是四年,怎度過的?辛酸之餘,也很佩服自己。

    米酒來了,我趕緊倒出來一口而盡。冷天喝熱米酒,是一大享受。

    「是金鈴子?」有人問。

    我抬起頭,誰?誰叫我?到處都會碰到熟人,偏偏今天我一點也不想見人。

    隔壁桌子有位男客,衣冠楚楚,面目清秀,我一時沒把他認出來,中區的白領大都作一樣打扮,很難分得出誰是誰,尤其是我,記性特別差,那個人非得坐在他的辦公室里,我才能夠記起他是誰。

    「我是沈居中,記得嗎?大新洋行的同事。」

    「記得記得。」我抬頭,拍自己的腦袋,這麼熟的人都想不起來,該死。

    我同他們兩夫妻有一年的時間天天泡在一起,那時候他們還沒有結婚,大家很談得來。

    他說:「你一個人?」

    「是。」

    「我也一個人,大家一起坐好嗎?」

    叫我怎麽拒絕呢。

    他把碗筷都搬了過來。

    「太太好嗎?」我問。

    「還好,聽說後來你也結婚了,也不通知大家。」他責怪我,「也不跟我們通消息。」

    「我離開大新的時候,是有點生氣。」我解釋。

    「但不能怪我們呀。」他笑:「你氣的是老闆。」

    我訕訕的不好開口。

    「也難怪,都說你嫁得很好,做少奶奶了,跟以前那班朋友自然要疏遠一點,不能那麽瘋。」

    他很諒解的說:「生活很好吧。」

    「過得去。」我敷衍著。

    他問:「怎麽會一個人在這裡吃飯?」

    我撒了個謊:「我先生在美國。」

    他打量我一下,「他很忙?」

    「最近市面淡,還好,去年及前年比較忙。」

    「自己有生意的人,到底不一樣,不比我們這種手作仔……你現在不用做事了吧?」

    「還在做。」

    「什麼」他十分驚異。

    我胡亂找個藉口:「還沒有孩子,在家很悶,樂得出來消遣消遣。否則我冢老爺奶奶,要拉我陪他們吃早茶的。」我乾笑幾聲。

    他在吃一客炸蝦飯,我則喝我的米酒。

    兩個人之間的客氣很僵。

    「於君混好吧?」我比較鎮靜。

    「老樣子,航空公司忙得不可開交,她今夜開夜班,我溜出來胡亂張羅一頓。」

    「她還是那種火辣辣的脾氣?」

    「嗯,更厲害了,常常罵我,」他訕笑,「我們吵架的時候,還時常提看你的名字。」

    我一怔。

    「她始終懷疑我同你是有一手的,真冤枉。」

    我不想再提這件事,淨喝酒,刺身又鮮又甜,我覺得很享受。

    也許婦女是真的抬頭了,自己賺得錢來,自己出來大吃大喝,唉,現代婦女的苦樂,捫心自知。

    沈小心翼翼的問;「還不打算有孩子?多個孩子,家庭熱鬧得多。」

    「現在反而是男人嚮往有孩子。」我說。

    「因為太太不肯生呀。」他苦笑。

    「多個孩於多許多開銷,」我說:「屋子要搬大的,傭人什麽價錢,周末什麼地方都不必去……很煩的。」

    「對我們來說也許,到底咱們是打工仔,但你跟你先生——誰不知道你夫冢在此是赫赫有名的財閥。」

    我笑,「早沒落了。」

    「有一句話怎麽說呢?對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我仍然沒有什麽置評。

    「我覺得很奇怪,金鈴子,真沒想到還會在普通的場合看到你,我以為你嫁入豪門之後,一定做定了少奶奶,辭去工作,專心養兒育女,他們怎麽會放你出來做事的?」

    老沈像連珠炮似地問。

    我大口地扒著面。

    他關心的問:「是不是有什麽不對勁?」

    我微笑,不置可否。

    「金鈴子,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看出瞄頭來了。

    我拍拍他的肩膊,「自然,老沈,我知道。」

    「你有不得意之處吧。」他到底是聰明人。

    我還只是笑。

    「我滿以為你此刻身邊有保鏢司機,我只能在身後叫你一聲,你才會微微轉頭看我一眼,投來一個微笑。怎麽,王榭堂前的燕子怎麽會獨自跑了來吃麵?」

    我想了很久。當然最好是不說,訴苦是最無益的,但憋得慌,況且我的確知道老沈是最可靠的。

    我開口:「他家挺不寵他,他是失匙夾萬,此刻跑了出來住,咱們什麽都沒有,他在父親公司里掛個名了薪水,收入還不及我好。」

    老沈聽了,張大嘴。我這三年來的景況第一次披露,他萬分訝異,雙眼裡充滿憐惜,一看就知道在替我不值。

    「怎麽會這樣?」他失望的說:「我還以為你過得很好。」

    「是我自己不好,」我輕說:一貧慕虛榮。」

    「話不能這樣說,」他不以為然,「哪個女孩子不想出嫁後生活過得好一默,這是人之常情。」

    只有他、水遠幫著我,我感激的看看他。

    「像你這樣小公主般的女孩子!怎麽,還得做家務?」

    「要呀!起早落夜,這三年我捱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沒有啦。我一眼就把你認出來。」

    我牽牽嘴角。

    「沒關係,不一定要靠家裡,年紀輕,自己掙扎一下,很容易冒出頭來。」

    「老沈,你又榮升了吧。」我問。

    「升了也還不是老樣子,」他一向老實,「何足掛齒,我沒有本事,加一點點薪水,分配到宿舍,都算是大事。」

    「的確是大事。」我說:「我也巴不得有宿舍住,省得多。」說的是真話。

    「我真不敢相信他們家連房子都不給你們一幢!」

    我無奈的聳聳肩。

    「你受了很多委曲?」他不放心。

    「沒有,」我搖頭笑,「你以為我是好人?沒有油水便離遠一點,照樣的過。別忘了我有份收入不錯的職業。」

    「你是一向能幹的。」

    「哪裡,今年位位同事加薪水,偏我沒有,上司乘機說我表現不好,叫個比我低三級的後生來叉住我,我事事要向他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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