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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8:14 作者: 亦舒
「爸爸——」
「不行。」
媽媽知道了,便對說:「對爸爸,要採用柔功。」
我不悅:「我哪會這一套,有些人天生會哄人,是有哪麼多的功夫,我不是不懂,
而是做不出來,假如我們家有老人家,我一定拿不到遺產,我擲地有金石之聲,太硬綁
綁。」
「吃虧啊,將來丈夫也要攏絡的。」
「所以要嫁洋人,人口簡單,沒有姨媽姑爹,三姑六婆,繁文縟節,多好。」
媽媽不響。
「媽,你最知道女兒的性格,嫁到廣東人的大家庭去,那才有得苦吃。你也不想看
女兒受苦吧?」
媽看我一眼。
「嫁誰都有一樣,至要緊是相愛,媽媽你說是不是?中國也有打老婆吃軟飯的壞男
人,外國人中也有溫莎公爵般的情聖。」我運用三寸不爛之舌。
「但是那邊的離婚率那麼高。」媽媽嘆息。
「香港的離婚率很低嗎?別開玩笑了,媽,咱們四周圍的第二代,還不全離了婚?」
「這……」她長長嘆口氣。
「媽,彼得因斯堡有啥不好,你說?」
「其實沒有什麼不好,唉,學問好,人斯文,家裡也是正經人,看得出他對你呵護
備至,可惜他是個洋人,將來你跟他走得遠遠的……」
「不會的,我們一定會在香港住,人家的父母何嘗不擔心兒子被東方女拐掉,」我
說:「做人公平點。」
「對,他父母對你可好?」媽媽想起最要緊的一環。
「過得去,」我說:「人家思想很開放。」
「可是你會說英文,他們有什麼不滿意?」媽媽強辯。
「媽媽,但是他們見不到彼得,彼得在我身邊。」
「是呀,這麼辛苦,你們兩人是何苦呢?」
「媽媽,我不能說服你?」
「孩子,你能不能為人父母著想?」媽媽真有一手。
我失去耐性,「父母應該永遠支持兒女,維護子女!」
我不管,我要開始籌備婚禮。
我告了一個月的假,開始採購一切應用物品,搬到新租的公寓去,母親看見我匆忙
地做這個做那個,開始驚慌,急急找父親商量,知道事情已經無法挽回。
父親紫薑著面孔說:「女大不中留。」
他氣得不能再氣。
我管不得那麼多,在大會堂訂下日子,打算兩個月後與彼得因斯堡結婚,我們做了
白色的喜帖,請人觀禮,又在酒店訂好禮堂,舉行西式酒會。
一切都沒有與父母商量,他們太不近人情,談無可談,我放棄要求他們支持。
心情當然非常不好,不是故意想攪成這樣,而是無可奈何,彼得百般安慰我,我仍
然落落寡歡,唯一的女兒,我是他們唯一的女兒,而不能獲得他們贊同我的婚禮。
真不知道是誰更失敗。
我跟媽媽說明我的婚期,日子越近,他們的面孔越黑。
很多親友都知道我要結婚,紛紛來打聽,父親避而不答,真惡劣,通常由我自己接
聽,跟他們說,請帖很快要寄出。
我跟媽媽說:「爸爸再這樣,我就要搬出去了。」
「你們兩個,真要了我的命,咱們命里欠了洋人什麼?你說呀,本來好好的家庭,
多了個洋鬼子夾在其中,算恁地?我這陣子瘦得不似人形,都是為了你。」
我終於忍不住,蹲下來,哭了。
這樣子的壓力真叫我受不了,我號啕大哭,不可抑止。
爸爸衝出來,呆住了。
我不是個愛哭的人,事實上自嬰兒時期開始,就不愛哭,媽媽老說我是乖孩子,醒
來眼睛到處轉,安靜的等餵奶,並不哭叫,大了更加堅強:生病、打針、失望、受欺侮,
都不哭,成年後,父母更沒見過我的眼淚。
這次如江河決堤,難怪父親害怕。
他坐在我對面,呆呆地看著我。
媽媽尖聲叫:「你勸勸她呀,勸她呀,你連女兒都逼死,我同你拚命!」
吵得不亦樂乎。
父親蹬足,「起來起來,堂堂大學生,怎麼攪成這個樣子?嗄?起來起來,答應你,
答應你。」
「你又不是真答應,」我仍然哭,「你逼於無奈,你根本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
爸狂叫,「你再這樣,我也要哭了,我也是人!」
媽媽在事後說:「老不象老,小不象小。」
彼得說:「早知這樣,早就該哭。」
爸媽總算退一步,眼開眼閉隨我們攪。
父親的精神很委靡,脾氣也壞,時時突然發作,把線裝書掃地下,冷冷說:「還要
這些書作甚,女兒都要和番了。」
由熱戰變為冷戰。
我氣得胃痛。
有一日,我沒精打採回到家裡,正預備早早上床睡覺,卻聽見客廳里非常熱鬧,人
聲頻密。
我探頭進去,「彼得……」
怎麼彼得來了我也不知道?唉呀,還有彼得的父母!怎麼回事?我張大嘴站在那兒。
彼得見我回來,連忙把我拉至一邊說:「囡囡,你到什麼地方開會去了?一整個下
午都找不到你。」
「你的爹媽……」
「他們無端端趕了來,一點預兆都沒有,多可怕!而且逼著我把他們帶到這裡來見
親家。」
我擔心死了。
「可是不知恁地,雙方相見甚歡,我媽媽真有一手,」彼得說:「她跑到青年會學
了一點中文,一見面便說:『你好嗎,太太』,所以現在令尊令堂反而用英文。」
「是嗎?」我不禁大出意料。
看那邊,果然他們言笑甚歡,嘻嘻哈哈,父親的英文雖然硬一點,但發音還是鏗鏘
有力。
因斯堡太太見到我,用手招我,「來,我未來媳婦。」她說的真是普通話。
我呆住了。
她什麼時候學的?似模似樣。
她笑說:「我還以為我親家不會英文,」她改用英語,「所以趕緊學了中文,誰知
道兩位這麼高明。」
爸爸洋洋得意,搖頭晃腦,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難得的是,彼得的父母肯這
麼路途遙遠地趕來討好他們,一定是為了彼得,人家的父母多好!
我白了爹爹一眼,然後坐到因斯堡夫婦中間。
爹爹說:「如果令郎也肯在中文上下點功夫,那就好了。」
因斯堡先生說:「沒問題,他是年輕人,學來更快,況且又住在香港,應該沒問題。」
他倆是這麼客氣,我忽然感動得不得了,把頭往因斯堡太太的肩上靠,她緊緊地握
住我手,沒想到我會在洋人婆婆那裡得到支持和安慰。
「小兩口子一直在外國認識,毫無隔膜,殷先生,你贊同他們婚禮吧?」
爸爸哼一聲說:「不贊成也得贊成,現在他們也不是那麼敬老了。」他趁勢下台。
我與彼得松下一口氣。
「我們要舉行中式婚禮吧?」因斯堡太太問。
「據說你們外國人的風俗,婚禮費用由女方負責,可有此事?」媽媽問。
「這……」因斯堡太太說:「確有此事,可是入鄉隨俗……」
「不不不,」要面子的爹又來了,「不必不必,我們入鄉隨俗才是,我們付好了,
他們已決定下午舉行西式酒會,晚上再補中式喜酒如何?」
我推一推彼得。
彼得打蛇隨棍上,「謝謝爸爸,謝謝媽媽。」
「唔。」
我一顆心落了地。
我感謝上主。
我們到這個時候,才有點喜氣洋洋的感覺。
媽媽與因斯堡太太非常談得來,帶她去做中式旗袍,兩人不知多投機。
一切仿佛雨過天晴。
婚禮如期舉行,我與彼得結為異國情鴛。
父親一張面孔仍然黑黑,順得哥情失嫂意,因此而嫁得如意郎君,也顧不得那麼多
了,女在不中留。
婚後生活很愉快,父親漸漸也習慣下來。
彼得對圍棋發生非常大的興趣,與父親對奕,又常輸,輸了且不燥,父親對他刮目
相看。
媽媽不住煮好菜給彼得吃,我叫彼得注意體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