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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8:14 作者: 亦舒
「不。」父親說。
我與彼得商量,「看樣子如果你不在短時期做中國通,我們是不能結婚的了。」
「什麼?」他也怪叫起來,「我離鄉背井地來到這裡,聽的便是這種話?」他很氣,
「囡囡,我想還是跟你爹脫離關係的好。」
「這是最壞打算。」我嘆口氣,「你們還是先見面再說。」
「我不見他。」
「你非見他不可。」
「你父母不可理喻。」
「沒這種事,突如其來的意外,當然令他們錯愕,一時不能適應,因此反應過分強
烈。」
「你幫他們,不幫我,而且你早就該把我們之間的事告訴他們。」
「好好好,你們把我夾在當中折磨好了,我是豬八戒照鏡子,兩邊不是人!」
「誰是豬八戒?」
再談下去也沒用。
彼得因斯堡一連幾日都很煩惱,不肯去見父親,怕爹會逼他「叩頭」。
我根本沒有法子說服他。兩個人一度鬧得氣氛緊張。
母親使勁做中間人,遊說父親:「……誰讓你當初送她到加拿大?在洋人堆里耽久
了,難免日久生情……人非糙木哪。孩子大了,有他們的主張,真與她脫離關係?是我
十月懷胎,辛苦帶大的,我不依,那洋男孩蠻禮貌的,有學問……沒折,權且敷衍他,
不然怎麼辦呢。」
父親長嘆,「氣數,氣數。」
「叫他來吃一頓飯吧,」母親央求,「大家聚一聚,人家一個人來到這裡,舉目無
親,為的也是咱們囡囡。」
父親不出聲。
這對他來說,已是最大的妥協。
過一會兒他說:「將來外孫叫我什麼?他還能說中文?嘿,金髮藍眼的外孫,人家
會以為我揀回來的。」
我啼笑皆非。
母親說:「你越扯越遠,現在都不流行生孩子,誰知道他們有什麼打算。」
「現在這一代,非驢非馬。」父親大嘆世風日下。
「明天好不好?」母親打蛇隨棍上。
「好好。」父親一副沒眼看的樣子。
「做什麼菜呢?」
「做豬渣好了。」
母親說:「做咕嚕肉、甜酸魚、雜碎吧。」
「不——准!」又打雷了。
「他不懂得吃好菜呀。」母親說。
「我懂就行了,」父親說:「照平時的菜式,弄豐富點。」
我真弄不懂,為什麼深通外國文化的父母,對牢洋女婿,會得這麼閉關自守,手足
無措。
而彼得也是,他問我:「要不要穿清朝袍子?」
我沒好氣,「你愛穿就穿吧。」
我們總算挨到晚飯時間。
父親低著頭,佯裝視若無睹,還是母親,幫彼得布菜。
彼得很禮貌,賠著笑,「這味薺菜肉絲真難得,豆腐乾末子切得夠細,麻油好香,
而且是野薺菜吧,味道濃郁。」彼得一向很懂得吃。
父親的頭微微一抬頭,象是遇上知音,他自喉頭髮出「唔」地一聲,氣氛緩和得多。
母親又說:「試試這黃魚參羹。」
彼得說:「這羹里的火腿丁是不能少的。」
父親忍不住問:「你倒是很知道中國菜。」
彼得又賠笑(真虧他的):「沒辦法,要娶中國太太。」
父親一聲「哼」,「會下棋嗎?」
「不會。」
父親最希望有人陪他下那手九流棋。幸虧彼得不會,否則一下手贏了他,更加永不
超生。
我忍不住裝一個鬼臉,父親給我老大的白眼。
他又問彼得,「聽說你不打算學中文?
「我沒有時間,」彼得小心翼翼地說:「況且將來囡囡還不是跟我到加拿大。
「孩子們呢,」父親氣結地問:「孩子們也不學中文?
「我們的孩子?」彼得看我一眼,老老實實地說:「如果他們有興趣,就學,我們
不會教書。」
父親覺得大大失面子,「囡囡,你聽聽,視我們這一半血液無睹。」
我嘆口氣,「就算中國孩子,又有幾個靠中文起家?」
「你別盡幫他。」
我不再出聲。
「結婚,慢慢再說吧,要私奔,隨得你,這洋人光會吃,沒有用。」他站起來走到
書房去。
一整個晚上沒有再出來,彼得聊了幾句,也只好告辭。
私奔?好主意,回來木已成舟。
母親勸我,「你爹好不生氣。其實你年紀很輕,找對象……唉,人家張敏儀還沒結婚,
你急什麼?」
我說:「張敏儀是張敏儀,我是我。我不管,我們今年年底就要結婚,拖無可拖。」
「什麼?」她吃驚,「你不是有了孩子吧?」
「不是。」我說:「但我已到結婚的時候。」
「你太固執了,囡囡。」
「還不是深得父親的傳。」
「囡囡!」我與家人還沒有決裂,但是關係惡劣。
怪誰呢?怪我愛上洋人?我與彼得因斯堡在一起,有無窮的體諒了解及樂趣,太壞
他不是中國人,五年來,我們實在處得好,大吵小吵都不影感情,經過這麼長日子的考
驗,我決定嫁他,也不算糙率。
但父母還是不了解。也不能怪他們。時下一般同洋人走的女人,形容實在難當,曬
黑了的油膩皮膚,黑眼圈,披頭散髮,身上纏一塊沙龍當裙子……的確有點兒不堪入目,
但是事在人為,我自問並不是這樣有人,我仍然穿戴整齊,正正經經地做人。
父母親的恐懼是完全沒必要的。
但是我不說服他們。
父親那邊不是沒有轉彎的餘地,他希望彼得立刻鑽研中文,把我們的歷史文化讀得
滾瓜爛熟,至少會普通話說「你好嗎」,「請坐」,「小姓因」,「今天天氣很好」。
但是彼得有他的宗旨,他不肯扮小丑來計父親的歡心,的實在很為難。
我跟彼得說:「愛屋及烏嘛。」
「貴國的文化不是一兩日可以領會,我不想虛偽,請你原諒。」他非常不耐煩。
「我們永遠結不了婚。」我嘆息。
「結得了,我們可以立刻到大會堂去註冊。」他提醒我。
「父親會怎麼想?」我非常不忍。
「氣呀,氣到一定的時候,便忘了一切,我們會和好如初的。」彼得聳聳肩。
「父親是只驢子,他才不會原諒我們。」
「或許婚後我們可以求他的原諒。」他說。
「我希望把你的皮膚染成黃色。」我說。
「用蕃紅花染我,我喜歡蕃紅花香味,唔。」
「你真的不擔心,是不是?」我問。
他沒採取行動,父親卻開始了。
他說:「囡囡,你在香港的工作沒有太多的前途,看樣子要另外發展。」
我立刻覺得這裡面有陰謀。
「不是一直希望到外國著名的雜誌社去學習嗎?」
我問:「怎麼?有眉目?」
「《時尚》雜誌那邊張伯伯有熟人,最近聘見習員,薦你去如何?」
「哪裡的《時尚》?」我一呆。
「紐約。」
「真的?」我心一動,「紐約的《時尚》?張伯伯有辦法?」
「領使館的老兵,三教九流人馬他都認識,當然有辦法,我與他說過好幾次,老同
學,總得給我這個面子。」
「如果真的有機會,我當然求這不得。」我雀躍。
「可是要去紐約。」他提醒我。
「沒問題。」我一口答應。
「你母親很不捨得你。」他說溜了嘴,「但總比留在此地嫁洋人好。」
「可是,」我不明白,「紐約的洋人豈非更多?」
爸爸有他的歪理,「洋人多沒關係,只要你不嫁便放心。」
「爸爸,彼得因斯堡會與我同去紐約的。」我打破他的好夢。
「什麼?」他跳起來。
「爸爸,我們是相愛的,你怎麼看不出來?」
「那你不用去紐約了。」他氣呼呼地說:「見大頭鬼!」
「爸爸,答應我們結婚吧。」
「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