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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8:14 作者: 亦舒
    她嗔道:「幹什麼?」

    我俊傻地看著鏡內的她,貪婪地欣賞她的倩影。

    我說:「看見你就滿足了。」

    她又嘆口氣,順手拾起化妝檯上的一隻耳環,咕噥地說:「不知如何掉了一隻,再也尋不回來。」

    我心立刻一跳。

    耳環。

    我連忙停睛看。哎喲!果然是它!得來全不費功夫。

    「你把這副耳環借過給別人配戴?」

    「沒有哇,」她說:「一直是我自己戴,這麼貴的東西,我是下一個狠心買的,做得那麼辛苦,不想刻薄自己。」

    「那麼,」我小心翼翼地自口袋中取出另一隻,「請問,這一隻是如何落在我枕頭上的?」

    「原來落在你家!」瑪麗歡呼,「快還給我。」

    「不可以,」我心中一團團地懷疑,「來,告訴我,快告訴我,你的耳環怎麼會在我家出現。」

    她坐在床沿,『還說呢,上星期六,誰在的士可喝醉酒大呼瑪麗?」

    「你?」我指著她,「你也在場?」

    「我當然在場。」

    「太巧了。」我喃喃說。

    「看見你那個模樣,我只好拋下朋友送你回家,你醉得不醒人事。」

    「你是什麼時候走的?」

    「我放下你就走,」她臉紅,「不然還等天亮?你足足有一千公斤,拖不是,拉不是,若沒有看門的老先生幫忙,不知如何是好,我還以為耳環就是在掙扎的時刻失落的。」

    我把耳環還給她,「看,一切都是註定的,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瑪麗戴上耳環。「有什麼好告訴的?不過是看在舊時份上吧。」

    「看在我醉後還頻呼你的名字份上吧。」

    她微笑,「不然誰答應跟你出來吃飯?」

    「瑪麗,我們別再拖下去了。」

    我與她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一切都那麼奇妙。如果那天不去的士可,沒喝醉,我與瑪麗之間就完全沒有挽回,她不會相信我仍然愛她,而都市人之愛是很少刻骨銘心的,總會漸漸淡忘。

    但是她在我處留下一隻耳墜。

    這就是俗語所說的緣分。洋女婿  假如你喜歡的人,與喜歡你的人,是一個洋人的話,你會怎麼辦?別告訴我說:沒

    有怎麼辦,步入教堂,實行婚姻自由。

    也別告訴我,現在什麼年代了,中洋通婚有什麼關係,人家大船王包玉剛的女婿也

    是洋人。

    能說得那麼瀟灑,不外是因為閣下還沒遭遇到這種事情,且聽我的故事。

    我姓殷,叫殷囡囡,父親是個老學究,此刻仍在大學裡占一教席,五年前因我拒絕

    念中國文學,被他訓到現在,什麼教女不力啦,什麼有愧文化啦,諸如此類,著實叫我

    受了一陣苦。

    故此大學畢業後回到家來,我都不敢告訴他關於彼得因斯堡的事。

    彼得與我走了好幾年,因為他是英德混血兒,便不敢把他帶出來亮相。媽媽出來見

    過他一次,開頭對他的印象很不錯——

    「他是來度假嗎?」

    「不,他有心追我,現已在銀行找到一份工作,打算留下來。」

    「你要同他走?」

    「是。」

    母親面有難色,「囡囡,我們只有你一個女兒,我既不會英文,又不會德文,多了

    個洋女婿,撇下別的不說,單是平日語言交通上,就夠困難的,他打算學中文嗎?」

    「媽媽,彼得無意做中國通,也無意做摩門傳教士,不,他不打算花十年精神學中

    文。」

    「為什麼不?」媽媽睜大眼,「中國地大物博,幾千年的文化智慧,夠他學的。」

    「媽媽,你口氣真象爸爸。」我笑,「他不想學,他覺得學來沒用,他不想說洋涇

    濱粵語。」

    「豈有此理,他什麼都不想,就想拐我的女兒?」

    「媽媽,你也是堂堂女拔萃的高材生,怎麼忽然變成慈禧太后口吻?誰說你不會英

    文,你那標準的靈格風口音呢?使出來呀。」

    結果媽媽的眉頭一直皺著,彼得當然看出來了。

    當時我在看詹姆斯克拉維的暢銷書《大將軍》,立刻覺得彼得因斯堡的遭遇與那流

    落日本的英國領航員有些相似。

    而事實上彼得的母親何嘗不痛恨我把她的兒子騙到東方來。

    這已是大半年前的事,之後我就不太熱心,也不再打算再引見他見父親。父親!守

    舊古宿的父親!

    彼得很不滿意,「你想把我收到幾時?到結婚那一日?我不能做殷老爺的黑市女婿

    呀。」

    我也很為難。

    而媽媽每隔一段日子,就會憂心戚戚地問:「你還同那洋人走?」一面孔愁容。

    「媽,洋人有名字,他叫彼得因斯堡。」

    「囡囡,咱們殷家書香世代,你太外公還是清朝的翰林,你同洋人走,不大好吧。」

    她聲音發抖。

    「我祖宗十八代是神主牌位,我是我,媽媽,這裡面有很大的分別,相信你也會同

    情我,你放心,結婚的時候,可以採取中式宴會。」

    「什麼?結婚?囡囡,你真要同伊結婚?」母親一副心臟病要猝發的樣子,「不,

    不行,囡囡,不可以。」

    我還不知道事態嚴重,「不可以?」我吻她的額頭,「不可以也得可以。」

    沒到幾天,東窗事發。

    那一日下班,我就覺得勢頭不對,也沒吃幾口飯,就想溜開。

    但是父親叫住我,「囡囡——」他在生氣的時候,常常呼吸不大暢通,因此說話象

    打悶雷,轟轟轟,聲勢驚人,然而往往聽不清楚他實際想說什麼。

    「——嫁——洋——人?」他拍著台子,象是要防止八國聯軍攻打圓明園,「我活

    著一天,你不用想嫁洋人!洋人前腳進我殷家,我敲他前腳,後腳進我門,我敲他後腳!

    洋人——」他指著我,他唯一的女兒,咆吼。

    我眨著眼。

    媽媽戲劇化地用手帕捂著臉,「囡囡,我不得不告訴你爹,他總得知道呀。」

    出賣了我,在時機未成熟的時候媽媽出賣了我。

    我同爸爸說:「你有話好好地說,我又不聾,沒的大喊大叫,惹得自己血壓高。」

    他氣呼呼地坐下,「你要嫁洋人,除非與我脫離關係!」

    我用手托著頭,洋人與父親不能並存。比起祝英台時期,我不得不承認情況已經好

    得多,至多我搬出去同彼得雙棲雙宿,也不愧是理想的歸宿。

    我問爹,「為什麼不准我嫁洋人?總得有理由呀。」

    「不准就是不准!」

    我沒好氣,「爹,這種話在今日是行不通的了。」

    他連忙說:「我們與他沒有交通。」

    「我跟他有交通就行了,」我說:「他又不是娶你們。」

    「異族婚姻,能維持多久?」他又一炮轟來。

    「同族也不一定白頭偕老,在這個年代,誰也沒想過從一而終,不過是越長越好,

    多長久就多長久。」

    他氣得,「呀——這洋人——」

    我忍不住,「爹,他名叫彼得因斯堡,人家是機械工程科博士,精通三國文字,並

    不是未開化的長毛。」

    爹抓住小辮子,「他不懂中文有什麼用?他會同我下圍棋嗎?他會陪我們吃早茶?

    他會跟你媽說蘇州話?嗄?」

    「無理取鬧,」我不悅,「你不能要求他是一個白皮膚的唐伯虎,而且他陪我就夠,

    不必陪你們。」

    母親說:「女兒嫁洋人,叫我怎麼見親友?」唉,真正的理由來了。

    面子問題,咱們中國人的面子是最重要的。

    我說:「很多人引此為榮。」

    「我不是漢jian!」父親叫。

    我笑,「爸,你越來越胡鬧,直情似老頑童,女兒嫁外國人,就等於你是漢jian,這

    是哪一國的公式?」

    他有點慚愧,「是,不應這麼說,但是囡囡呀,你太公,你祖父,你父親,都一輩

    子提倡中華文化,你不能嫁洋人呀。」

    「當然我可能。」

    「孩子,」他說:「爹這麼疼你——」

    「我知道爹媽疼我,我不是很爭氣嗎?彼得是一個很有志氣的男人,你們會喜歡他

    的,給我們一個機會好不好?」我放軟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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