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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8:14 作者: 亦舒
    不是瑪姬,會是誰?

    周末到父母家吃飯。

    媽媽說:「做娘怪心痛的,子文,你怎麼又瘦了一圈?大熱天的,要當心自己身體,也不回家來喝些湯水藥茶,怎麼攪的?」

    「走不開,忙。」

    「以往你跟瑪麗走,我倒放心,瑪麗這女孩很有分寸,人也懂事,又長得好,唉。」

    我苦笑,原來想念瑪麗的,不止我一個人,連老媽亦兼有此意。

    「你現在跟些什麼人在一起?」媽媽問。

    「沒有誰。」

    「有沒有固定女友?帶回來看看也好。」

    「媽,你根本不聽我說什麼,我說沒有女友。」

    「你以為你瞞得過我嗎?」媽媽不服氣。

    我看天花板。

    「嫌我羅嗦?跟瑪麗好好的,怎麼一下子就拆開了?」

    媽媽說:「別以為男人找對象容易,長得整齊的女孩子不多,況且還得講人品學問,又得身家清白,那種有七八個小弟小妹要負擔的女孩兒,諒你也不敢要吧?」

    「媽媽不知說到什麼地方去了。」

    「等到四十歲一過,看你娶什麼人。」

    我說:「娶個二十歲的。」

    「過十五年你就知道,到時你五十多,她才三十歲。」

    「媽,你擔心的事太多了!」

    「我事事不擔心你哪裡就長得這麼大了?你怪我多事?嘿!」

    我逃離家。

    真的,是怎麼跟瑪麗分的手?為了一點點小事,那是一定的,芝麻綠豆,大家氣盛,本著「沒有你自有更好的」之心理,便冷了下來。

    開頭不覺什麼變化,照樣有伴,照樣玩,可是日子久了發覺不是那回事,舊人的好處太多,多至數不盡,一顆心便漸漸夢魂牽連地回到瑪麗身邊去。

    半年過後,更演變成為相思。

    或許應該找她出來。

    為什麼不?

    我遲疑:或許她已經忘記了我。

    或許她已經有了密友,更可能的是,她另有打算,不圖與我複合。

    我以什麼名目找她?有很多事是不能回頭的。

    我們的緣分已盡。

    我非常地悲哀,不是有工作的責任感支持著我,幾想出家做一陣和尚去。

    星期一,我仍努力尋找耳環的主人。

    我拿去請教一位太太。

    張太太本身開著爿珠寶店,是個內行人。

    她拿著耳環細細研究一番。

    「如在本店出售,約值一萬元上下,這一隻便值五千,如今鑲工很貴,這式耳環仿古,滾珠邊,特別考究,怎麼?想做一副送女友?」

    「張太太,依你說,這耳環的主人該是怎麼樣的人?」

    「自然是環境良好的年輕女人。」張太太眯眯笑,「今年這麼淡,誰也提不起興趣來買這些,除非是經濟情況特別好,或是以前買下的。」

    「會不會是男人送的?」

    「男人?現在的男人很精刮,很少送中價貨品給女人,如果真的要買她的心,通常反而一擲千金,要不就送些廉價的戒指之類。」

    張太太分析得很合理,我默然。

    「無異這女郎品味不錯。」她作一個結論。

    我取回耳環返家。

    也許她只是我在的士可門外遇見的一個女人。假設那夜我喝得迷迷糊糊,又有點心事,不想留戀那處地方,便搖搖晃晃走出門去,靠在電燈柱嘔吐,碰巧有這個美艷的女郎,也正是傷心人別有懷抱,她叫輛車,問明我的地址,送我回寓所……

    情節正如電影一般。

    可能嗎?我苦笑,香港是一個危機四伏的城市,有沒有單身女子肯送陌生人一程?恐怕做了路倒屍還沒有這樣的艷遇呢。

    我還是停止想像的好。

    沒有可能從旁走出一個陌生而富同情心的女人,而且還戴著那麼漂亮的耳環。開玩笑。

    到底是誰呢?想破了腦袋還想不出來。

    而在這個過程之中,我益發地想念瑪麗。

    終於在一個比較空閒的上午,我提起勇氣撥電話致她的寫字樓去。

    「傅瑪麗小姐。」我說。

    那邊答:「傅小姐在三個月前就辭職了。」

    「什麼?」我意外之極,「請問她現在在什麼地方?」

    「都隔了那麼久,不清楚。」

    「請代我問一問,一定有人知道。」

    那接線生老大不願意,「好吧,你等一等。」

    我心焦地等。

    轉了工,可是我一點也不知道,唉,就算分了手,也不該如此生疏,當初要好的時候,我是怎麼對她說來著?

    我不是說我會永遠地關懷她?

    我茫然。

    過半晌,接線生的聲音回來,「先生,傅小姐的電話是92345。」

    「謝謝。」我如獲至寶。

    92345是一間大型財務公司,我叫他們接傅小姐。

    瑪麗的聲音傳過來,一貫的略為低沉柔和。

    「餵。」

    「哪一位?」

    連我的聲音都認不出來了。

    「凌子文。」

    「子文,你好嗎?」她的反應很快很自然。

    真不愧是時代女性,尤其是白天,穿著套裝上班的時候,她是刀槍不入的。

    況且她又不知我幹嘛打電話給她,也許只是問她惜一枝鋼筆呢,她不便立刻透露真感情。

    「轉了工?」

    她說:「以前那份直做了四年,悶得要死。」她輕笑,「你呢,還是那份?」

    我說:「我不敢轉工,我欠缺冒險精神。」

    「子文,我急著要出去開會,下午回你電話可好?」

    「瑪麗……」

    「是?」

    「瑪麗,」我急急說:「我們出來吃頓飯可好?」

    她任一怔,「什麼時候?」

    「今天,」我懇求她,「今天好不好?」

    她遲疑,顯然沒料到我會突然邀請她。

    「好吧。」

    「我來接你,准七點,你沒有搬家吧?」

    「沒有,再見。」

    我鬆一口氣。

    並不是太難,只要勇氣,一點點的勇氣。

    今天晚上,她會對我說什麼?我又該對她說什麼?

    此刻我的心情非常矛盾,倒不是緊張,而是有種忍不住眼淚的感覺,我怕一見到瑪麗,會得忍不住哭出來。也許這眼淚已經忍了六個月。

    七點正,我駕車到她家去,一按鈴,她就來應門。

    我手中提著花,她不得不讓我進去放下花束。

    她那細小的公寓仍然維持得整潔萬分,只不過多了幾件擺設。

    我輕輕地說:「這張畫我沒見過……還有這盆花,咦,換了套新唱機。」瑪麗禮貌地微笑。

    我坐在我慣坐的沙發上,幾乎不想起身,只覺無限安全及舒適。

    她問:「不是請我晚飯?」

    我搭訕地站起來。

    「你瘦了。」她忽然說。

    我忍不住,「瑪麗,我想念你,自從我去了之後,你沒有……沒有找到男朋友吧?」

    「哪裡這麼容易?說找就找?」她感喟地說。

    「那麼……」

    「你呢?」

    「到處亂約會,唉,別說了。」

    「那時候,我們吵得很厲害。」瑪麗說。

    「因為你老跟別人出去。」我抱怨。

    「出來做事的人,怎麼會沒有應酬?」

    「我就沒有。」

    「誰象你這麼牛性孤拐?」

    「看,就是這樣你開始人身攻擊,一發不可收拾。」

    「又賴我?」瑪麗笑。

    我也笑了,索性躺在沙發上不動。

    「早知你這樣,不如約在餐室見面。」

    「瑪麗,我們不如和好如初。」我伸出手去。

    「又分又合,叫人笑話。」

    「人怎麼想,誰在乎呢?」

    「你就是這樣放肆。」

    「瑪麗,我們結婚吧。」

    「你想清楚了?不是最不喜束縛嗎?」

    我只是笑。

    瑪麗嘆口氣,「你這孩子脾氣,多早晚才改呢?你又幾時長大呢?」

    「我早已長大了。」我說。

    她矜持地轉過身去。

    我連忙說:「我們出去吃了飯再說。」

    「什麼胃口都沒有了。」她抗議。

    她去取外套,我跟進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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