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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8:14 作者: 亦舒
    我沒說話,蕭倒說了,「我查過記錄,你仿佛在公司里不大如意。」

    「也不算挺不得意。」我微笑。

    「上半年的表現不大好,是因為家事的緣故嗎?」我喝一口酒,「下班了,不想說公事。」

    他點點頭,「你好象不大喜歡爭。」

    我還是微笑。怎麼爭呢?老闆有電話來,我與別人同樣坐電話機羊,別人有膽子把我伸出拿聽筒的手擋開,喝聲「我來!」就咕咕噥噥跟老闆說起來。怎麼急呢?

    我說;「我是有點惰性,也相信命運,不過他們老說:性格控制命運,所以也不能怪人」。

    「也不想改?」他問。

    我說:「哪裡還有得改?三歲看八十,都二十多歲的人了,哪裡有得改?」

    他說:「是沒有必要,不是錯就不必改,每個人性情不同,是以有些人適宜從商,有些人適宜干藝術。」

    我笑,「我空有藝術家的架勢,而沒有藝術的天分。」順手幹了手中的酒:「晚了,蕭先生,我想走了。」

    「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大家同事,何勞送來送去的。」

    「但是……」

    我到門口,伸手招了部計程車,便坐上去,「再見。」我說。

    第二天在公司見到他,絕口不提前一天的事。

    後來那些貨的合同、交易,就交在我手中,忽然獲得信任,我精神稍佳,我同我自己說:仿佛有一絲陽光了。

    同事們對我發生了新的興趣,不那麼排擠,但到這個時候,我對世道已慣,此心倒處悠然,也無所謂了,天無絕人之路,一切事要處之泰然。

    連董小姐都對我不錯,我發覺她與都不喜歡來不及拍馬屁的下屬。也不是每個人都會奉承,但大多數人都比我滑頭,他們沒進公司,已經把人與打聽得一清二楚,一開頭就知道怎麼做,姿態美妙,效果自然不同凡響,我實在太懶散,現炒現賣,加上家庭變幫,更沒心情去興轟轟地辦事,也是應該如此。

    但脾氣怎麼改呢。

    不可能有得改。

    我是跟了爹那不浪遺傳,他一輩子窮教書,一輩子沒得意過。

    白天似乎已經心情平息,一切與常人無異,最怕半夜醒來,胃痛得不能入寐,坐在床頭細想從前,朦朧間不如意之事拂之不去,把我籠罩住,幾乎窒息。我時時常流淚,白天又忘得一干二,從頭開始。

    蕭第二次叫住我的時候,也是下班時分。

    我有過一次經驗,沒有多問,便跟著他開步走。

    上了車,他才問:「是日本菜,還是法國菜。」

    我轉頭愕然問:「什麼?」

    他用一種婉惜的口氣說:「你這個傻蛋。」

    「傻蛋?」

    「我們去吃飯,還是去辦公。」

    我的面孔慢慢漲紅,「唉呀,你這個人……」

    「太老實了,做人不會轉彎,要吃虧的。」

    我說:「不要緊,已經過了二十多年相安無事。」

    他說:「我很欣賞你這種氣質。」

    我覺得很露骨,這樣說已經對我表示有很大好感。我?本公司有十多二十個花枝招展的女職員哪,不過約會一下也是很普通的,我還是別一心以為鴻鵠將至。

    他把我帶去吃法國菜,一坐下我便叫酒。

    「你很喜歡喝一點。」他說。

    「是,遲早要變酒鬼的。」我自嘲。

    我們叫了蝸牛及蘆筍。

    我仍然想不有什麼有什麼話要跟他說,仍然維持緘默。

    他說:「不愛說話的女人真可愛。」

    我更加詫異,奇怪,我的一切缺點在他的眼中,幾乎都變了優點。天底下真有緣分這件事?

    他問:「你以為對女人來說:事業重要還是家庭重要:」

    我笑,「一個人生觀不外是他生活經驗的累積,我在工作上挺不順利,你此刻問我,我當然說是家庭重要,一個幸福家庭是女人的防空洞,逃避現實的好去處。」

    我心裡想:他這麼年輕,不過發一分高薪,看樣子生活沒有什麼基礎,不過找象他這樣的男孩,也還不容易找到,這年頭你說做女人有多難!跟了他,還不一樣要早上七點爬起來去與辦公室的風雨作戰,只不過不是孤軍,有個人陪打仗而已。

    我一個胡思亂想。

    「說得很好。」

    我忽然俏皮起來,「你大概約了近百位職業婦女,問她們什麼較重要,職業或是家庭,而我答得最好,拿到第一名,是不是?」

    他呆一呆,也笑。大概是沒想到我尚有活潑的一面吧。

    我看著他,他揚起一條眉毛,「我覺得我們頂談得來。」

    這就是男從跟女人的分別,象他那樣的男孩子,只想要一個成熟大方的女朋友,情緒穩定地陪他說說笑笑,但是女人到了這個年紀,對這一套喪失興趣,巴不得三言兩言便找到個好歸宿,最好是經濟情況穩定,可以請得起一兩個傭人,讓我在家安安定定的一天吃夠三餐,照顧孩子。

    換句話說,蕭的外表與內在再吸引人而沒有實質,也是枉然。他並不是我這種年紀女人的理想伴侶。他比較適合那種大學剛出來的小女孩。

    想到這裡,我的態度更大方。我們活在一個現實的世界裡,做人不得不現實一點,既然沒有將來,那就要儘量利用現在,談得來便要多談了。

    我與他很晚才分手,他堅持要送我回去,我就讓他送,有個人接送也是身分象徵,從此以後,我不必苦苦去擠公路車。

    而同事對我的看法,也大不同了,對我說起話來,有種特殊的,熱昵的態度,帶著商榷性的。

    我很感慨,這班可愛的人,轉方向轉向得那麼快,真為難他們了。

    我心中的結仍然沒有解開來,仍然對他們沒有好感,努力與他們維持一定的距離。

    而且決定離開他們。

    我正式翻報紙找新工作,忙著應徵,很快找到另外一份工作,薪水好一點點,但是新作風新人事,不少免要花一番力氣來應付,不是那麼容易的。

    不過我非得過去不可,沒有選擇餘地。在這裡已經太久了,適逢那個時候說要走,人會多心,說我小氣,現在已經有了轉機,再不走,還待幾時?

    我向蕭遞辭職信。

    他點點頭,「你這樣做是對的,」又說:「難為你直忍了半年。」

    我說:「時間總是會過的。」非常唏噓。

    「相信你也知道,在公司里得意與否,只是公司里的事,應該與你個人價值無關。」

    「但至少也是一種價值觀念的徇。」我微笑。

    「希望你在別的公司里可以一展身手。」

    我搖搖頭,「象我這樣性格的人……」

    「彆氣餒,那邊的工作比較文靜,也許適合你。」

    我聳聳肩,「希望在人間。」

    「別這麼說,你本性不是頹喪的,不應說聽天由命這種話。」

    我伸手與他握一握。

    「我們仍然是朋友,仍然可以去吃日本菜或法國菜。」

    「當然。」我應允著,但是非常懷疑。

    我下班,他送我,在他的車子裡,我得到暫時的休息。我閉上雙眼,把頭枕在車墊上。

    我不知道是否每個人都象我這麼疲倦,這麼不東,這麼不順,相信一大半的人如是,但是大家都掙扎著生活下去,活得好好的,努力遮掩蒼白的心,裝起笑臉,過了一日又一日。而我,真是疲態畢露。

    到一個新的環境去,並沒有帶來若干興奮,老生常談,換湯不換藥,反正就是那麼一回事,日出日落,昭華不再。

    「你不舒服?」蕭問。

    「還好,只是累。」

    「不要緊,全是一條曲折的道路,每一個路口都有新的機會。」他鼓勵我。

    我只好微笑。

    (全文完)續弦記  妻去世後,拖著三個孩子,我靠老傭人阿珍的忠心耿耿,居然又維持了三年。如今大兒已經七歲,剛入小學一年級,我才鬆口氣。

    前面的路途還遠著呢,我警惕自己,千萬別摔倒,起碼要等大兒進大學才可鬆口氣,還要十年。十年!

    但是我現在已幾乎挨得眼睛發白,尤其是妻去世不久,大兒子倔強,動不動就向我說「媽媽不是這樣做的,」我聽了往往號啕大哭。

    妻是高薪女職員,為了孩子,她寧可耽在家中,因為大家都喜歡孩子,一生三個,都由她親自哺辱帶大,任勞任怨,比鄉下女人還能吃苦,都說是我幾生修到,可是這種福氣不耐久,她說去就去。

    我沒敢想過續弦。

    第一,孩子多,怕別的女人不耐煩。

    第二,實在傷心,心裡裝不下別的女人。

    第三,經濟情形不允許我家中再增加人口。

    老傭人阿珍時常說:「先生越來越憔悴。」

    睡眠不足的時候,照照鏡子,看見兩隻大眼袋,腮絡下巴,就象個大賊。

    也好,省事不少。我下半輩子就抱著三個兒子過日子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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