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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8:14 作者: 亦舒
    她沒有騙過我,她的確從來沒有騙過我。

    於是我說:「跟她在一起,她的生活正常了,她不再夜歸,她不再喝酒,她不再胡天胡地。」

    「這是你對她的幫助?」他問:「你居然相信這些?」

    我相信是的。

    「離開她,想想你的家,你的子女,要戀愛,現在也不是時候了,是不是?」

    是的。

    我離開她,或者是明智之舉,趁現在還沒有泥足深陷,趁現在還來得及。我從開頭便知道,我們是沒有結果的。

    我發了一個誓,告訴女秘書,以後王小姐來的電話,一概推掉。

    現在是太遲了。為了她而毀掉我的婚姻?妻是一個善良的女子,孩子是沒有罪的,我實在做不出這種事。

    一個男人占有兩個女人,是可鄙的。不管如璋是怎麼樣的一個女孩子,我都要對她公平一點,我不見她,對她也有好處,絕對有好處。

    我覺得痛苦。

    我的女秘書告訴我王小姐天天打電話來。我沒有理會,損失在我,我難道還可以碰到一個象她這樣的女孩子嗎?不可能。

    但是如璋,她永遠可以找到更好的男人。

    真的,我有什麼優點呢?我甚至是這麼懦弱,我甚至失去了勇氣,沒有膽子去攫取我需要,我心愛的人。我配不起她,我希望她明白。

    但是我們在一起,曾經有過這樣快樂的短暫日子,令我一輩子難忘。

    與她在一起,我甚至忘記了自己是一個人,我覺得自己象一隻蝴蝶,完全自由。

    她是一隻蝴蝶。

    她寂寞。但是寂寞對她來說,也是浪漫的。她無聊,但是這種無聊對她來說,是自尋的,我怎麼能夠比得上她呢?我終日為了生活營營役役,戰戰兢兢,為了一個似是而非的家,為了許多奇怪的事。

    但她是無牽無掛的,我憑什麼追上她?

    有兩個星期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了。

    我消瘦得不象樣子。

    然後有一天,我上班,看見寫字檯的花瓶上插著一大堆玫瑰,兩打、三打,我不清楚到底有多少朵,反正都是玫瑰,玫瑰。

    我呆住了,我轉過身來。

    女秘書說:「王小姐一早送來的,她說她明白了,但是她要告訴你,無論怎麼樣,她是——真的。什麼意思呢?她是真的?」女秘書覺得不解。

    忽然之間,我抓起了電話,我撥號碼,但是我的女秘書說:「王小姐乘飛機到別處去了。」

    「幾時回來?」我匆促地問。

    「不知道。」

    我放下了話筒。

    走了。

    整間屋子都是玫瑰花香。

    寫字樓里插滿了這麼多的玫瑰,不配,正如我不配她一樣。真的,假的,又有什麼分別?是假的,玩過便算了,是真的,她離開李,對誰都好。

    她應該碰上一個旗鼓相當的男人,而我,我算什麼?

    我卑鄙得不敢告訴我妻子,我曾經愛過另外一個女孩子。我應該說,在我認識如璋之前,我大概不知道愛是什麼,但是現在我知道了。現在我知道了。

    我捧起了一束束玫瑰花,輕輕地嗅了幾下。

    她是一個如此狂熱的女孩子,送花不是一枝兩枝,而是這樣的一大捆。

    她撒下的網,是這麼又細又密,直至我八十歲,我想我也不會忘記,我曾經認識過這麼一個女孩子。她說好愛我,她說過。

    叫我講什麼呢?

    我空虛地坐下來。

    無論她怎樣寂寞,無聊,她是一隻蝴蝶。

    而我,我是一個凡人,天天被困在四面牆內,我的辦公廳,我的「事業」,我的「家庭」。我算是什麼?我認為我的做法是對的。我離開她是對的。

    不然沒到兩個月,她就會對我厭倦了。

    而那個時候,還有什麼快樂的回憶可言?現在,我樂意被她的網罩住,她那張網,是柔軟的,甜蜜的,舒適的。母親的男朋友  無論怎樣,我都不相信趙宛是個壞孩子,她有異於一般孩子,但不是壞孩子。

    每個人生下來的資質是不一樣的,越是聰明的孩子,越是難以相處,他們看到的比別人多,想的也比別人多,加上觸覺敏銳,很容易受到傷害,形成孤僻與不合群的性格。

    另一種外向型的聰明孩子又因缺乏耐性而顯得調皮搞蛋,過分活潑大膽,也令人頭痛。

    趙宛則有時內向,有時外向,在學校里很不受老師歡迎,不管她的功課如何,便將她編入丙班。

    當時我想,以她平均八十分的程度來說,編入乙班也委屈她,但我不是她的班主任,不能說話,這個年頭有強烈正義感的人往往就是好事之徒,我不願意為一個不相干的孩子擔上太大的關係。

    在學校里,我是學生口中所謂「新派教師」,比較受歡迎,因此招過非議,被老一派攻擊,但是我有我的想法,仍然依然故我,校長也默許這種作風,學生樂意同我親近,日子久了,老一派也就無話可說。

    在學校里我有許多朋友,趙宛是其中之一。

    與眾不同是要付出代價的,趙宛是明顯的例子。

    但可以預知的是,我這數百個學生之中,如果誰會有什麼特殊成就的話,也就是趙宛。

    這個女孩子藝術家脾氣早已成了形,喜歡畫畫,也喜歡寫作。

    她給我看過她的作品,是一本插圖的散文集,手抄本,附著她的水彩畫,精彩絕倫,我看得愛不釋手,認為是「少女的夢想」類作品中最好的一本,將來有機會是可以出版的。

    她很慷慨的送給了我。

    她還繼續創作。

    我們很談得來,她絕頂聰明,記性好,又會得鑒貌辨色,很懂事,但是跟所有聰明人一樣,她的脾氣奇壞,而且不用功。

    老師有什麼行差踏錯,她當面會訕笑,又不大跟同學來往,是個相當孤僻的孩子。

    教務主任把趙宛叫去教訓的過程是很有趣的。

    趙宛形容給我聽:「她取出一面鏡子,叫我照自己的樣子,我只好順她的意,看看鏡子中的自己。」

    「她說:『-看-,多麼傲慢、多麼丑,多麼缺乏愛心!』」

    「我也不跟她分辯,點點頭,噫,這個老太太對我的觀感如何,我實在不關心,但我不能與她頂撞。」

    「她又說:『-自己能幹有什麼用?要幫助同學呀,教他們做功課,參加各項活動,他們有不明白的,-要帶動他們。』」

    「我拚命唯唯諾諾,答應每星期做三次義務補習老師,又說會改變我驕傲的態度……可是最好笑的部分還沒有來呢,老太太滿意之後,又取出那面小鏡子,叫我照自己。」

    「這次她說:『-瞧-,現在漂亮得多了。』」

    「笑死我,現在幹麼?演譯伊索寓言?」

    趙宛笑得不可開支。

    我覺得教務主任離了譜,神經兮兮的要跟一個小女孩過不去,其它的同學功課不好,關趙宛什麼事?趙宛有什麼義務要幫別的學生補習,她態度傲慢,可以與她談,取小鏡子出來,我就不明所以然。

    「老土,老套。」趙宛說。

    我承認這是三十年代的作法。墮落是由本性與環境造成,與一面可以照得見面孔的小鏡子無關,她想法真落後。

    我說:「忘記她,-差一年就畢業了。」

    「是的,」她戲劇化的說:「別了母校!」

    趙宛常常在周末來探訪我,與我短聚一陣。

    她的家境很好,父親是個極有名氣的西醫,但是雙親離異已經十年八年,她父親現在與一個女明星住在一起,她覺得分外的寂寞,男朋友很多,但老嫌他們蠢。「同他們沒什麼好說的。」她形容。

    她想考美國東岸的一間美術學校。

    她問:「念不念美術?」

    「家境寬裕,念美術最理想。」我說:「女孩子念美術氣質最好。」

    「我也這麼想。」她說。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我媽媽有男朋友。」

    「那也很應該。」我很開通。

    她的母親能有多少歲?不會比我大很多。

    「媽媽三十九歲了。」她說:「男朋友跟她差不多年紀,但從來沒結過婚。」

    「什麼職業?」我好奇。

    「是一個畫家。」趙宛彷佛非常嚮往。

    「呵。」我頓時失望。我一向對藝術家沒有興趣。

    「他是那種很吃得開的藝術家,不是潦倒的,我與他很談得來。」

    這是必然的,趙宛與這類人一定談得投機,物以類聚,可以想像她將來也是干藝術這一行。

    我笑說:「但是藝術家一吃得開,立刻淪為商人,多窩囊,這一口飯不易吃。」

    「我倒是很喜歡跟他在一起,可惜媽媽不常叫我跟他們見面。」

    「不怕,最壞的時間已經過去,-已經成長,不久就要獨立地到外國讀書--新環境、新朋友、新天地,到時-可以忘記一切不愉快,包括教務主任的小鏡子。」

    她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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