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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6:53 作者: 亦舒
    他說得如此專業化,我只好點點頭。

    「是重貼嗎?喜歡什麼款式?」他問。

    我看他一眼,長得倒是斯斯文文的,怎麼口氣如此油滑,活脫脫是個小商人。他到底是念什麼科目?

    我吱吱唔唔。

    「那麼先洗乾淨吧,好不好?這款式遠新。」他真會奉承。

    我點點頭,「不過戒子放在你這裡……」

    「放心好了。洗乾淨後我送到你姐夫那裡。」他說。

    「謝謝。」我心想,七八千塊,倒也不是小故目呢,可以頂兩三個月的開銷了。

    「我送你吧,柳小姐,現在這時問不好叫車。」我說:「不用,張先生,不客氣,不好意思麻煩你。」

    「我堅持。」他並不與我多客氣。

    這倒是很可愛的,如今實是誠意送普通女友回家的男人還實不多。男人們的算盤越打越精。

    我對他的印象略為改觀。

    路上很塞車,幸仍小日本車有冷氣。我有心事,我們現在住的地方略嫌大一點,有三間房間。父親去世之後,書房可以取消,我與母親睡一間房,該去租個小單位,可省即省。

    張家豪與我說話,我竟沒有聽見。

    「什麼?」我問他,「……什麼?」

    「聽說你最近去東京度了假!」

    「呵,是,玩了兩個星期。」我說。

    「是第一次去嗎?」

    「是。」我說:「陪媽媽去。」

    「香港生活太繁忙,調劑一下也是好的。」

    客套話,說二千年也不到正題,真累。我嘆口氣,有男朋友實是好,他知道我想的是什麼,我也知道他要的是什麼……但是從生到熟這一段時間,實是尷尬,或許我應該有較大的耐心。

    我側頭看張一眼,沒想到他也剛剛在看我,我只好大方地一笑,避開他目光。他反而臉紅了,我倒又覺得他是「可造」之材。

    送我到家,我下車,道謝,向他擺擺手。

    媽媽問:「怎麼遲回家?是有約會嗎?」

    「沒有,媽媽。」正經事那極多,我還去約會?

    「你別老忙搬家換家具好不好?」她急,「你也要為自己設想。」

    「我的時間還很多呢。」我說。

    「時間?你以為你有大把時間?一回頭已是百年身。」媽媽幾乎是恐嚇地,「青春一去不復回。」

    我覺得寂寞。媽媽也並不明白我,找個人陪吃飯陪看電影,就是那麼簡單嗎?我希望有個人願意幫助我,教導我,對我負實任,愛護我。

    這才是白色武士呢。我舒適地想。

    姊姊說:「白色武士?」嘿嘿的冷笑,「廿多歲的人還在思念白色武士,這一代的女人真是遲發遲熟!」

    「心理變態,自己早婚,什麼也沒得到,就不讓別人有點幻想。」我說。

    「家豪是很不錯的一個男孩子,」姊姊說:「在現實生活中,這種人也算難得了,面貌端正,學識不錯,家境也過得去。」

    「但是他缺乏氣質。」我說:「有很多醫生律師缺乏氣質,非常膚俗!」

    「窮畫家窮書生的氣質最好?是不是?」姐姐很諷刺。

    「也不一定,氣質這樣東西很難說,書生不一定有氣質,那是與生俱來的。」

    「真玄,那麼說,張家豪是一點氣質也沒有?你這麼不喜歡他。」

    「不見得。」我說:「他很不錯,只不過他不是我那杯茶。」

    「你看你,彷佛人家追定了你!」姊姊說:「我還不知道要花多少心血呢。」

    我到房間去陪孩子們玩「大富翁」遊戲,誰叫姊姊花心血了?過沒多久,我聽到姊夫開門回來,彷佛還有客人一起來。我置之不理,我們在房中改玩飛行棋。

    後來孩子們嚷口渴,我到廚房倒冰水,聽見張的聲音,不由得停了停腳。

    他在那裡說:「不不不,我怎麼敢呢,不是的不是的。」

    我心裡想,奇怪,什麼不敢?賴得個一乾二淨,又不是叫他去赴湯蹈火,他這麼怕幹什麼?

    不由得住了腳聽個分明。

    只聽得大姊又說:「家豪,你跟咱們二妹年紀學識都相配,有何不可?為何直說不是?」

    我氣得要命,豈有此理,大姊念念不忘的要把我推銷出去,居然出這種手法。

    我氣得幾乎沒昏過去,心想就算一輩子嫁不出去,做老姑婆,就陪著媽媽一站子,也勝過受這種氣。

    剛想出聲,只聽那小子又答道:「不不,不,大嫂,」我雖然看不見他那鬼樣兒,也知道他一定是把頭搖得似鼓浪槌子似的。這不要臉的小子!他說:「你們家二小姐養尊處優慣了的,我……我是……我們家寒酸得很,配不起。」

    這不要臉的小子,竟在這種地方推搪,怎麼見得我實尊處優?他見過我喝參湯?還是看過我穿貂皮?這混小子!

    他說下去,「唉,二小姐功不功去外國旅行,又喜歡珠實,唉,那次我送她回家,她話也不跟我多說一句,唉。」這小子拚命的嘆聲唉氣,「我看我是沒有機會了,所以大嫂也別再安排什麼機會了,我認栽了。」

    大姐說:「你誤會了,家豪,我妹妹不是這樣的女孩子,這裡另外有原因……」

    有什麼好解釋的?我還稀罕這王八-!我頓時咳嗽一站,使他們的話說不下去。

    我冷笑一聲現身,「姊姊,我要走了,咦,」故意向張某人看去,「張先生,真巧,你也在,你多坐會兒,我先走一步,姐姐,你來替我開門,對不起。」

    姊姊懷疑地走過來,看著我。

    我壓低聲音:「姊姊,你要是再把我當大出血的貨色,我馬上登報與你脫離關係。」

    我拉開門就走。

    怒氣勃勃走了整條街,涼風吹在身上,才發覺連外套都漏在姊姊家,沒帶出來。

    我在路邊的長鵝坐下來,不禁失笑。氣,為什麼竟會氣成這個樣子?有膚自然香,我怕什麼不相干的人嫌我?把他的話當放屁不就行了?

    我一向都不是不大方的人。

    是否因為我很重視他對我的看法?

    我——重視這個人?

    我暗暗吃驚,不可能把?我重視他?我對他有好感?

    他可不是我心目中的哈子白色武士。門兒都沒有,嘿,好笑。

    我站起來叫車於回家。

    媽媽很奇怪,「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

    「媽媽,有事問你。」

    「好,問吧!」

    「媽媽,老實說一句,我們現在的處境不大好吧?」

    「不算好。」媽媽說:「怎麼,又不高興了?」

    「媽媽,是不是我應該找一個男朋友?」

    「是。當然是!」老媽以為我轉性了。

    「而這個男朋友必須可以轉變我目前的環境?」我咄咄發問。

    「不不,」媽媽更正我,「不是環境。是心境。」

    「環境?心境?」我不明白。

    媽媽慈祥的說:「孩子,愛人只要能改變你的心境,令你快樂,已經足夠,何必要改變你的環境?環境很差嗎?再差也不會令你逼著賣身葬父吧?」

    她著著我。呵智能的媽媽。

    「是是。」我點頭。

    「所以,如果有那麼一個男孩子可以把你的心境帶到另一個更好地方,去吧。」媽媽說。

    「媽媽,你簡直是個詩人。」我擁抱她。

    她笑,「怎麼?媽媽還沒有老吧。」

    「沒有沒有,媽媽,你簡直太可愛。」

    「你真的需要一個男朋友來調劑一下精神,不然的話淨工作工作工作,閒來又愁眉苦臉的擔心

    事,鑽牛角尖,一下子就老了。」

    我吐吐舌頭,扮個鬼臉,「我本想釣個金龜婿來解決問題的。」

    「金龜婿也是指多方面的,」媽媽說:「有些人心目中的金龜婿是指財富物資的,你爸爸何嘗不

    是我的金龜婿,」媽媽眼睛紅了,「但是他可沒錢,我們也不短吃的穿的,他對我這麼好……我們一直很幸福。,」

    我有點恍然大悟。

    我低聲說:「媽媽,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了。」

    我回房坐下。呵我的高塔是寂寞,我的魔龍是欲望,我的白色武士不過是一個平凡溫文的男孩

    千,咒語只要一點點誠意就可以解除。

    如此一想,頓時悠然。電話鈴一響,媽媽就去接。我問:「誰呀?」「找你。」我去聽。「哪一位?」「張家豪。」那邊說。「啊,找是二小姐,」我微笑,忍不住加一句:「養尊處優的二小姐。」「這——」他尷尬得要死。我不忍心,況且被媽媽指點迷津後,已經明白過來。「怎麼樣?有何實幹?」我笑問。「大嫂已經跟我解釋過,我明白了,原來你不是那樣的人。」「不是怎樣的人呀?」我故意調侃他。「對不起對不起。」「不用客氣。」我發覺自己很淘氣。「我是專程道歉,真的,算我沒看清楚你。」他非常急。牛脾氣,這上下都道了兩百次的歉,連我都心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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