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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6:46 作者: 亦舒
月桂沉默地坐下來。
「明天就去賣掉房子,把錢交給我。」
月桂不出聲。
「喂,聽到沒有?」
月桂淡漠地應:「聽到。」
「我帶到巴黎去住麗都酒店。」邵國強不知多興奮。
月桂仍然不作反應。
「有什麼不妥?」
月桂鎮定地說:「錢由我賺來,由我安排。」
邵國強的笑容僵住。
不妙,他想,這個女孩子大了,主意也多了,這還是她第一次不聽他唆擺。
他不禁既驚又怒,但隨即將惱意按捺下去,這種事要慢慢來。
她是他的囊中物,他不怕她會飛走。
於是,他裝作滿不在乎地說:「也該學習管帳了。」
月桂見他如此答,便笑說:「誰說不是,房子正在漲價,我想抓多一年半載才放。」
「俗雲,夜長夢多。」
「不怕。」
邵國強凝視她。「是不捨得吧?」
「是,想多賺一點。」
「不,我指那個人。」
「誰?」
「洪子聰。」
月桂矢口否認。「沒有那回事,我從頭到尾沒有一點與他共通之處。」
可是,不知怎地,心中十分遺憾。
她知道配不起他。
第二天,洪子聰電話來了。
聲音十分異樣。「月桂,我有一個消息要告訴。」
月桂微微笑。「可是我已經好不了。」
「月桂,醫生詳細報告出來,肺部並無癌細胞。」
這是意料中事,月桂笑意更濃。「是嗎?莫非是搞錯了。」
幾經艱難,洪子聰才說:「月桂,壞腫囊在的腸子。」
什麼?
月桂抓住電話的手一松,聽筒噗一聲掉下,她耳畔嗡嗡作響,頓時覺得天旋地轉。
玩出火來了,她遭到上蒼的責罰了,一個人,怎麼可以拿健康來開玩笑。
「月桂,月桂,聽我說,醫生說發現得早,可以醫,我即時安排入院接受治療。」
月桂茫茫然坐著不動。
洪子聰立刻掛上電話趕至她家。
他蹲下來同她說:「月桂,我永遠愛。」
文月桂尖聲哭喊起來。
邵國強聽到這個消息,面如白紙。「什麼?真的有病?」
文月桂飲泣。「請你陪著我度過難關。」
她伸手去拉他衣袖,他驚恐地摔開她的手。「是真還是假,不要同我開玩笑。」
「千真萬確,要做手術切除。」
邵國強打了一個寒噤,退後兩步。
月桂失色問:「你這是什麼態度?」
邵國強雙手亂搖。「做我們這一行,最忌老同病。」
月桂睜大眼睛。
邵國強取過外套。「慢慢治病吧,後會有期。」
「什麼?」
月桂急了,追上去。
「錢我也不要了,留著自用吧!」
他推開她,她腳步一滑,跌倒在地,頭部撞向玻璃茶几。
醒來的時候,人已經在醫院。
洪子聰緊緊握著她的手,頭伏在床沿,累極憩著。
看樣子已經不知陪了她多久了。
一定是他到公寓來,發覺她昏迷不醒,故送她入院的吧!
真奇怪天下有洪子聰那樣的好心人,可是世上也有邵國強如此涼薄男子。
月桂落下淚來。
子聰醒來。「不要緊,我在這。」
月桂與他擁抱。
「健康最重要,養好身體,我們立刻結婚。」
月桂痛哭失聲。
治那樣纏綿的病,真不是易事。
可是月桂已經決定努力掙扎,她拿私蓄出來付醫療費用,樂觀地接受現實。
洪家的人漸漸改觀。
「我們也應該去看看文小姐。」
「一起去瞧瞧她有何需要。」
洪太太不出聲。
子敏說:「媽,是一個好心人,平時常到醫院做義工,這次又有什麼不同呢?」
她們母女買了女果去看文月桂。
月桂清瘦了,臉容秀麗,楚楚動人,前些時候那些活潑輕佻的姿態全部收斂,洪太太暗暗納罕。
她要起來招呼。
洪太太輕輕按住。「不要客氣,請躺著。」
子敏說:「我帶了一套西遊記漫畫給看,或可解悶。」
月桂淚盈於睫。
子敏說:「別哭,爸媽見了會傷心。」
月桂低頭答:「我沒有父母。」
洪太太惻然。「都故世了嗎?」
「不,」月桂說。「我是棄嬰,在孤兒院長大。」
洪太太大吃一驚,頓時生了同情之心,不知不覺握住月桂的手。
子敏說:「醫生講,手術順利,壞細胞已全部切除,接著服藥即可。」
洪太太說:「文小姐如不嫌棄,我們公司少一位社交秘書,可以來任職。」
月桂說:「我什麼都不懂。」
「唷,」子敏笑。「誰不是做一天學一天呢!」
月桂知道她們已經接受她,心頭一陣喜悅。
她年輕的一生中,從來沒有這樣單純的高興過。
文月桂的病有很大進展。
醫生解釋:「病人本身須要堅強的意志力,可是,家人支持更加重要。」
月桂點點頭。
「文小姐,家人真是沒話講。」
月桂又大方頷首,淚水紛紛落下。
沒想到洪家待她如親人。
假使徹底治癒了病,她就因禍得福了。
出院後只休養短短一段日子,便到洪氏機構工作,與子敏同一部門。
洪太太笑道:「小小家族生意,月桂別見笑。」
她叫月桂只上半日班。
新生活上了軌道,月桂的心靜下來,感慨再世為人。
邵國強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自從那天離開她寓所之後,月桂已失去他的消息。
他趁她有病摔開她逃逸無蹤,江湖上拍檔原本無情義而言。
可是他倆到底合作了那麼久,道義上他應當在她有難之際扶她一把。
月桂悽然地笑,事實是他扔下她,好比丟下一隻爛洋娃娃。
邵國強不愁找不到新伴侶,此刻,不知在都會哪一個角落,擺下迷魂陣,等人上鉤。
月桂深深嘆息。
她變得沈實、勤快,這場病其實救了她,她在洪氏努力學習,工作很快上手。
子敏同父親報告。「月桂最大優點是沈得住氣,肯吃虧,同事間有互相推卸責任,最終賴在她頭上,她從不出言自辯。」
洪太太嗯地一聲。「這真難得。」
子康笑。「我就辦不到,千錯萬錯,全是人家的錯,要不,就是社會的錯。」
子敏白他一眼。「所以,你是普天下至討厭的人。」
洪先生說:「文小姐氣質較前斯文許多。」
「是大哥改變了她。」
洪太太沈吟。「我看是她自己願意從頭開始。」
子敏說:「這是對的,一個人若不長進,無人可以幫他。」
洪先生嘆氣。「可是她的病……我實不願孫兒有一個病媽。」
「那要看子聰自己了,人夾人緣,他實在愛月桂。」
是月桂本人拖著婚事。
「隔一年,再檢查清楚,的確是根治了才說。」
「吉人天相,不會有事。」
月桂看著子聰微微笑。「子聰,你是我生命中的陽光。」
子聰也笑。「彼此彼此。」
她與他的關係,本來因騙婚而起,沒想到,今日真正談到婚約。
月桂終於又看到了邵國強。
在一個茶座,他像是忽然蒼老了,可是仍然穿著最花俏的時髦衣飾,男人到了一定年紀,打扮還是沈穩點的好,越是趨時,越是老態。
他身邊有一個漂亮的年輕女子,他正使盡渾身解數討好她,她是他的新拍檔?月桂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急急別過頭去。
心中無限詫異,她怎麼會曾經同這樣一個吃軟飯的在一起?此刻想來,只覺不可思議。
趁他還沒看到她,她逃避瘟疫似的離開茶座。
走到陽光底下,她仰起頭,朝對面馬路走去。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