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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6:21 作者: 亦舒
她用鎖匙開門進屋,聽見父母在房內說話。
咦,沒出去嗎?
剛想揚聲,發覺父母在吵架。
「我知道,你嫌我窮。」
母親答:「如果是,我一早就走了。」
「你不走,也是為著悅時吧,我倆關係早名存實亡。」
悅時嚇得張大嘴巴。
在她眼中,父母一向相敬如賓,兩人都是君子,什麼都不計較,一切以家庭為重,從無爭執。
原來是她這個女兒粗心,沒有留意細節,他們爭吵內容,原來同所有柴米夫妻並無不同。
悅時愣住,在客廳一角,動彈不得。
這時敖先生冷笑一聲,「你也真有辦法,什麼年紀了,居然還有外遇。」
敖太太嘆口氣:「我已把話說完,我打算恢復余劍鳴身份,悅時那裡,我會對她講清楚。」
「還不是嫌我窮。」
悅時沒有聽下去,她輕輕離開公寓,逃一般回學校。
她把王冠華叫出來,說到一半,已經哭了。
冠華安慰她:「你都二十歲了,應該接受此事。」
「永不。」
「離婚也是常事。」
「不。」
「悅時,你一直不是那種孩子氣的人。」
「不。」
「振作一點。」
「不。」
冠華反而笑了,「請尊重父母的選擇,別介入父母私事。」
「這已是你最佳忠告?」
「是。」王冠華攤攤手。
自那日開始,悅時對母親態度日益冷淡,真的,父親說得對,都已經活了接近半個世紀,還搞風化案件,太令人失望。
她一直等待母親同她攤牌,可是,在這件事沒發生之前,父親先病倒了。
病來得突然兇猛,一經檢查,醫生說惡性腫瘤已經擴散。
悅時哭腫雙眼。
王冠華的表現非常好,一直抽時間沉默地伴在悅時左右。
敖先生對女兒的男友說:「患難見真情,悅時同你在一起,我十分放心。」
冠華說:「畢業我就會向她求婚。」
「我祝福你倆。」
在病中,敖先生仍然孜孜不倦寫作,寫得累了,停幾日再寫。悅時親手服侍父親,日以繼夜,不到一個月,已經瘦一圈。
她對母親,已經連不啾不睬地步。
敖太太問:「悅時,你是否有什麼誤會?」
「沒有誤會。」
「為什麼不與我說話?」
「無話可說。」
「那我去上班。」
悅時忽然大聲說:「這種時候,你還往外跑?」
「家裡要開銷,我怎麼好不上班?」
「你說得好似全家靠你,別忘記我父親是作家,他也有收入。」
敖太太不出聲,取過外套離開。
她是去工作,抑或約會?悅時開始憎恨母親。
冠華苦勸:「也許寄情工作是伯母解壓的方法。」
「她已不關心他。」
「伯母不是那樣的人。」
「父親若不治,可真去得合時,她可另結新歡。」
「悅時,這樣說太不公平。」
那個秋天,敖先生病逝。
悅時悲痛到極點,遷怒母親,想搬出來住,被冠華大力勸阻。
處理了後事,悅時發覺她真正長大。
她同冠華說:「父親生前原來沒有朋友。」
「他那樣低調,當然沒有交際網。」
「可是,報館的編輯呢,出版社的同事呢。」
「悅時,你別介意,世人勢利。」
「可是,父親到底是個作家呀。」
「他不是暢銷書作家,吃虧一點。」
悅時忽然感動,「你對我真好,冠華,你是我生命中一朵玫瑰花。」
王冠華微笑,「那麼,請接受我求婚。」
悅時在哀傷中笑出來,緊緊把住王冠華,「是,是。」
數一數,他們在一起已近十年,都說男女認識太久感情會變,也有例外。
「讓我們把好消息告訴伯母。」
悅時的反應冷淡,「適當時候一起宣布好了。」
「對母親的芥蒂仍未散?」
「是她把父親逼病。」
「你急痛攻心,亂找藉口。」
「她另外有男朋友。」
「當然,不然還找女友不成。」
「每天很晚才回來,甚少做家務,父親的東西一直堆著,無人收拾。」
「這個長周末我來幫你。」
王冠華真是沒話說,努力開解悅時與她母親的誤會。
周末,他來敲門的時候,悅時剛剛起來。
他帶了許多大塑膠袋以及移民用的紙箱。
「呵,有備而來。」
「伯母呢?」
悅時無奈,「一早出去了。」
「那也好,任得你作主。」無論什麼事,他都看到好的一面,這種積極的人生觀叫悅時感動。
「從睡房開始?」
「是,連床鋪被褥衣物全部捐慈善機構。」
「不用留作紀念?」
「父親長存我心。」
敖先生年紀不算大,可是不知怎地,有老人不捨得扔東西的習慣,雜物甚多,垃圾一大堆,兩個年輕人做了整個上午,才把衣物同舊書報雜誌分類裝好。
單人床也拆開打算扔掉,房間將改成起座間。
「這間老公寓十分清靜寬敞,是自家的物業嗎?」
「是母親的嫁妝。」
「你外公十分鐘愛女兒。」
「是呀,這些年來,若不是這幢舊公寓,我一家三口就慘了。」
然後,他們推開書房的門。
「嘩。」兩人倒把一口冷氣。
連王冠華都嚇一跳,這可如何收拾?到處是剪報、書籍、信件、茶杯、剩餘的食物……一股霉氣。
冠華連忙去把窗戶打開。
「都扔掉算了。」
「可是原稿要保存。」
「是,設法替他拿到出版社去。」
「書房是父親列為禁區的地方。」
「那是一個作家的堡壘。」
公寓內只有三間房間,他一人占了兩間,母女只好擠在小房間裡。
冠華說:「敖先生一生最幸運是擁有一雙愛他的母女。」
是,在家裡,他是土皇帝。
足足整理了十多箱垃圾出來,冠華叫了貨車來載走
「父親名下沒有值錢的東西。」
「文人多數兩袖清風。」
悅時微笑,「也有人住山頂開平治。」
冠華故意說:「他們媚俗。」
兩人一身汗,正想收工,悅時忽然看到角落兩隻樟腦木箱子。
「咦,這是母親放絲棉被的箱子,怎麼在這裡。」
她走過去掀開箱蓋。
「哎呀,看!」
「什麼事?」
「父親的原稿。」
王冠華過去,只見箱子內整整齊齊地放著許多釘裝成一迭迭的原稿,足足數百本之多。
悅時淚盈於睫,「父親一生的心血結晶都在這裡了。」
冠華肅然起敬。
悅時輕輕取起一本,打開來讀。
看了一會兒,她愣住,一臉不置信,又取過第二本。
冠華問:「是小說還是散文?」
悅時不答:又取過第三本第四本來翻開。
「怎麼了?」
「你來看。」
悅時的表情震驚兼困惑。
冠華充滿疑惑,是怎麼一回事?
他接過原稿來讀,一本、兩本、三本,以致十本、二十本,他一邊看一邊流汗,他與悅時兩人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尤其是悅時,像是給人重重打了兩記耳光。
「怎麼可能,」她喃喃地說,一邊坐倒在地,「他不是個作家嗎。他寫的,竟是這些。」
一本本厚厚原稿,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宇,悅時自童年起天天都見父親伏案苦寫,寫得背脊佝僂,寫得頭髮斑白,原來他寫的,都是這些。
「一九七三年五月十二日天晴,中午起來,漱口洗臉閱報,無大新聞,早餐吃麵包香腸,已經吃膩,明日最好改吃粥,阿姨來電,說下個月決定移民,下午無事,上街買書看,分別為……」
這是世上最詳盡的日記,他把生活中每件瑣事都記錄下來,連橘子幾多錢一斤都寫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