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2023-09-21 16:56:21 作者: 亦舒
放了學,悅時興奮地同母親說:「爸爸會答應到我學校來講授寫作嗎?」
敖太太放下家務,想一想,「應該沒問題。」
「爸爸是位名作家嗎?」
敖太太微笑,「社會喜歡給人戴高帽子,花花轎子人抬人,大家高興,於是凡是作家都大大有名,同逢商必殷一樣道理。」
真的,報上社團新聞中那些舉行講座擔任評判的名作家,許多還是第一次聽到他們大名。
「父親是否名作家?」
「你說呢?」
「他每晚都伏案疾書,有時一直工作到天亮,想必是位盡責的好作家。」
敖太太不出聲。
她匆匆更衣出外上班,多年來她一直在一間小小的出入口行做會計,工作辛勞,故此身段瘦削。
悅時曾聽見父親說:「那麼醃-的工作一做十多年,不可思議。」
可是悅時卻佩服母親經濟獨立。
比起母親,她父親那份自由工作優悠得多,他整天看書讀報做筆記聽音樂,有時睡到日上三竿,有時找朋友奕棋釣魚,十分寫意。
這也是許多人憧憬做作家的原因吧。
悅時也問過:「爸爸出版過什麼書?」
敖先生嚴肅地說:「悅時,文學作品,重質不重量,貴精不貴多,一寫百多本,那些人好算作家?頂多是混得不錯的稿匠!曹雪芹一生只寫一本紅樓夢,怎可粗製濫造!」
悅時連忙說:「是是是。」
敖先生終於答允出席舉校的講座。
同學們一見他出現便報以熱烈掌聲。
敖先生的演講相當精彩。
「各位同學,寫作用筆名是世界性習慣,法國人管筆名叫『羽名』,為什麼?原來古時寫字用鵝毛筆,所以,羽名,即是筆名,又稱『假名』。」
同學舉手,「為什麼要用假名?」
敖先生想一想:「也許,萬一久不成名。沒有那樣尷尬吧。」
同學們都笑了。
接著,敖先生又講解了一些華文小說歷史,以及寫作的精髓。
「寫作是寂寞淒清的工作,必需熱愛文學,只問耕耘,切莫問收穫。」
王老師與同學們熱烈鼓掌。
悅時臉上發光,有一個作家父親,她真正驕傲,那是何等清高的職業。
那次演講十分成功,同學們印象深刻。
高班的王冠華因此約悅時到圖書館一談。
王冠華功課極佳,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
他告訴悅時,他在做一個當地文化事業的報告。
「你想做文化人嗎?」
「不,」冠華笑答:「我志願是做律師,你呢?」
「家母說,教書是份好職業。」
「的確是。」
那次為冠華提供資料之後,他倆就有意無意地約會。
因在求學期間,功課緊湊,兩個人都是好青年,知道生活中什麼是首要,何事是次要,故此並沒有昏了頭。
冠華比悅時早兩年畢業進大學。
政太太很喜歡女兒這個小男友,可是對悅時諄諄善誘:「做人呢,無論男女,至要緊,還是靠自己。」
「我明白。」
不過有心事,悅時頭一個便是找冠華傾訴。
「真想立刻找工作,好叫媽媽提早退休。」
「伯母很辛苦嗎?」
「背部佝僂了,未老先衰。」
「大學三年一過,你可以即刻投入社會。」
悅時點頭。
「你父親的工作可吃重?」
「也一樣辛勞,每日不住伏案寫寫寫。」
「啊。」
「再大的作家,也得一個個字寫出來。」
「有新作嗎?」
「爸爸同我說,近年所寫全是遊戲之作,用來餬口,不想給我看,此刻他正在籌備一本歷史小說,出版後一定簽名送你。」
「那太好了。」
悅時慨嘆,「維持一個家不容易,媽媽許久沒有置新衣。」
冠華不便置評。
「我找到一份極好的暑假工,我說給你聽……」
很早很早,悅時便自己賺零用。
那日回家,看見父親伏在案上睡著。
她輕輕推他,「爸爸,醒醒,當心著涼。」
書桌上是厚厚的一迭厚稿紙,上邊密密麻麻,寫著蠅頭小字。
一定是部傳世的巨著。
敖先生醒來,揉揉雙目,「是你,悅時,給我倒一杯熱茶,你媽呢,唉,從來不見人。」
當晚,悅時同母親商量。
「爸爸寫作,十分勞神。」
敖太太不出聲。
「媽媽,你何苦晚上還去兼職?我快出身,你不如抽空多照顧父親。」
敖太太低聲答:「家裡開銷大。」
「你們兩人都有工作,總能應付,你也不要太省。」
「得了,悅時,你用功讀書,別管閒事。」
悅時又向父親進言。
「爸,我教你電腦打字。」
「太煩了,不想學。」
「爸,打字比較輕鬆。」
「你懂什麼,編輯要認清我字跡才甘心,外頭不知多少新人舊人模仿我筆法,若非親筆,他們不放心。」
悅時恍然大悟。
翌年,她考取獎學金讀教育系,課餘做補習老師,反而有能力倒過來送禮物給父母。
敖先生大惑不解,「補習,不是五十元一個月嗎?」
悅時只是笑。
敖太太說,「悅時補英文時薪兩百五。」
「什麼?」
悅時答:「保證十課之後考試及格。」
「有這種事,何等市儈,悅時,作育英才,怎可以金錢衡量。」
悅時唯唯喏喏。
敖太太說:「這就是你爸,一點不知經濟實惠。」
「老可愛。」
敖太太長嘆一聲。
片刻她問女兒:「仍然是那個男朋友?」
「是,看樣子就是他了。」
敖太大十分安慰,「倒是好。」
這時悅時有驚人發現,「媽,你鬢角白了。」
「一早已白。」
悅時十分心痛,「媽,你要多多保重身體。」
敖太太握住女兒的手,「天天燉燕窩睡午覺又如何,會長生不老嗎,上天是公平的,一個人不會擁有一切,也不會一無所有,我有你這樣乖巧的孩子,已經心滿意足。」
敖太太仍然身兼數職.\n忙得似一隻工蜂。
悅時在學校受歡迎,連任幾屆學生會會長,與父母見面時間漸漸減少。
「悅時,聽說令尊是位作家。」
「他確是寫作人。」
「可否請他來主持講座?」
悅時長大了,這次她微笑婉拒:「他不是明星作家,他不喜露面。」
同學頷首,「是,本市的作家的確分兩批:一種默默耕耘,努力工作,出一分力,發一分光,另一種四處招搖,拍照簽名,作風大不相同。」
「你說得太好了。」
中文系的同學向敖先生請教詩詞,悅時卻會一一替他們辦到。
大學最後一年,敖先生明顯衰老。
悅時這樣同男友說:「耳朵聾了一半,講話聲若洪鐘,老是嫌家裡燈泡暗,其實雙眼看不清,唉,他老了。」
「仍然寫作嗎?」
「是,天天伏案兩三小時。」
「兩三小時可寫多少字?」
「不徐不疾,約半小時千字,兩個半鐘頭可寫三千字左右。」
「每日寫三千字,一個月就是九萬字,一年一百萬字,十年一千萬字,平均十萬字一本書,已是一百本書的素材。」
悅時沒想到,王冠華那樣內行。
「真是,廿年來他可真寫了不少?」
冠華十分欽佩,「著作等身。」
悅時不出聲。
原稿需印成書出版,才可稱著作等身
她抽空問父親:「爸,你的著作為什麼不擺出來?」
敖先生說:「嘖嘖嘖,作家陳列作品多麼炫耀做作,好比那些俗人把結婚照片放得老大掛床頭一般。」
悅時又覺得他說得真確。
敖太太在一旁嗤一聲笑出來。
「媽,你笑什麼?」
敖太太走開。
真沒想到敖家會產生那樣大的變化。
那天,悅時本來應在學校開會,可是發覺忘記一份重要筆記,故回家去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