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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6:14 作者: 亦舒
大姐一怔,聽小妹的口氣,像是嫌她迂腐,「不結婚.\n可以嗎?」
小妹反問:「為什麼不可以?不吃米可以吃麥,不喝茶可以喝咖啡,法律又無硬性規定女子過了廿一必須結婚。不得同居,違法者監禁六個月或罰款十萬元正。」
「可是,同居沒有保障呀。」
「大姐.\n世上可以保障就們的只有我們的學歷及工作能力,」小妹笑,「大姐;你
才比我大十年,思想卻如老婆婆。」
「謝謝你。」大姐悻悻說。
小妹摟著大姐陪笑。
「小妹,你好像比我們都聰明。」
「是嗎?」小虹笑了。
「恐怕你已為將來設想好了吧。」
「我?」小虹笑了。
大姐似乎不明白一件事,我們從來沒有控制過將來,永遠是將來控制了我們。
那一年秋季,小虹的三姐同-個姓達蘇道夫的外國人結婚。
並沒有事先徵得父母同意,結了婚才通知許氏夫婦。
許先生氣得肺都要炸開來。
「還是我交的學費哪,還欠一年多才畢業,為什麼不同我們商量?」
三姐有三姐的好運,「父親什麼都要反對,掃興是他的首本戲。」
二姐知道了這件事,一手夾著香菸笑得眼淚都流出來。
「活該,現在他知道什麼叫生氣了。」
「二姐,不要這樣說爸爸。」
「你看,悶聲不響嫁了洋人,毋須他出席;也不告訴他,這是不是現眼報?」
「我已經有四年沒見過他,現在輪到老三犯下滔天大罪,大姐又忙著煮飯洗衣帶孩
子,許家只剩你一個乖女兒了。」
「誰說的,我們都是乖孩子。」
「我才不稀罕,乘女兒不是容易的,平時捱批捱罵,將來生養成死葬,全在你身
上,我樂得不肖,逍遙自在。」,
「二姐,你不是真心的。」
老二失,「我不真心?我真得不能再真,你走著瞧好了。」
小虹見二姐心腸剛硬,無可奈何,回去同母親訴苦。
許太太說:「這回於你三姐苦了,下學期學費不知從哪裡來?」
[這蘇道夫言許有辦法.\n」
「他?」許太太苦笑,「他還比她低一班。」
「三姐怎麼辦?」
「我在長途電話里問她,她說她會輟學找工作來支待丈夫讀畢醫科。」。
「什麼?」。
許太太長嘆一聲,「夫復何言?一切都是註定的,你想想,我生的女兒,竟巴巴的
走到那麼遠去還感情的債,怎麼不是註定。」
小虹不語,真的,三姐是中國人,那位達蘇道夫君是德裔英籍人士,風馬牛不相
及,但是許家三小姐好好地一見他,即時愛上了,心甘情願為他犧牲。
這種事,還說不是誰欠了誰。
「媽媽,我覺得父親應當支持他們。」
「你爸爸那脾氣,算了。」
「假使有能力,何必為一時意氣陷三姐於困境?」
「你三姐不聽話。」
「為什麼要她聽話?她是一個有獨立思想的人,她又不是一隻寵物小動物。」
許太太變色,「小虹,你也來教訓父母?既然她有獨立思想,那麼,她就能獨立生活。」
三姐沒有得到父母的諒解。
許久許久沒有她的音訊。
小虹已經中學畢業,考進理工,成績一流,許氏夫婦午夜夢回,也以她為榮。
這時社會風氣完全不一樣,功利排名第一,感情淪至第九.\n一般的口號是「只要我活得更好,哪怕我不到更好的伴侶」。
許虹年輕秀麗的臉上有股冷冷的亮光,使異性不敢輕易接近,她所有時間用在功課上,周末經學校推薦,到大銀行電腦部實習。
小小的,想結婚的,想做時裝模特兒的許虹,長大後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
許太太深深詫異。
幼時的小虹看不出是有出息的孩子,上面三個姐姐,比她聰明的有,比她漂亮的亦有,許太太當時想:又是個女孩!不知要帶到什慶時候才會成年,也不存任何希望幻想。
沒想到長大之後,小虹剛健大方一如男孩,時勢不一樣了,塑造的人也不一樣。
理工里小虹靠的是獎學金,生活費用一早有著落,替人補習如今收入還真正不差.\n她不是父母的包袱,自姐姐的實例看到,經濟不獨立,就不得人尊重,父母有時候也頂偏心。
暑假,她到倫敦去了一趟。
大家都知道她去看老三。
小虹也的確看到了三姐。
三姐令小虻想起了梵谷的名畫「吃馬鈴薯的人」。
那是一張以灰黑色做主調的口,畫中人貧苦、蒼老、猙獰、眼神空洞。
三姐正是那樣。
她的臉相整個變了。
以前皎潔的皮膚如今似蒙了一口黑氣,不知要怎樣洗刷才出去得盡。
小虹吃驚得出不出話來。
她本來約約好三姐在外頭茶室吃茶,三姐一句「太貴了」,改上她家去。
那不算是一個家。
小虹從沒有見過那麼簡陋的居所,最重要的是,暖氣不足,難怪三姐身子越來越蜷縮。
過半晌小虹說:「要不要回家來?」
「我同約翰很幸福。」她強笑道。
這叫幸福,
「你此刻在做份什麼職業?」
「我們不說這個,大姐目二姐好嗎?」
「大姐一直胖,你記得嗎,她年輕時腰身才十八九寸,穿大蓬裙真正好看,此刻傘裙又復甦了。」小虹無限感慨。
都變了。
「二姐呢?」
「二姐很厲害,生意做得不錯,擔的風險也大,口是市內成功女性之一,對,她們托我給你這個。」小虹取出一隻信封。
「我不需要。」
「別傻了,這是姐姐妹妹給你的。」。
三姐輕輕訕訕地收下。
都變了。
三姐早已失去那分活潑,眉目間處處透出悍強,都變了。
「爸媽呢?」
「爸爸明年退休。」
「爸老想家是出一個女才子,看樣子靠你了。」
小虹只是笑。
半晌,三姐夫回家來。
三姐一見他,臉上露出滿足之情,與他擁抱,小虹略覺安慰,看,心甘情願,旁人還有什麼話好說,況且也這些年了。
約翰人品還算老實忠厚,情形又沒有小虹想像中那麼壞,她祝福他們,但願一天比一天好。
臨走之前,小虹把身上質地比較好的羊毛衫脫下送給三姐。
回到家,不發一言。
大姐與二姐何嘗托她帶過什麼禮物,信封里全是她一個人的心意。
一家人又怎麼樣,一朝失意,也就不受歡迎。
將來這金毛兒醫科畢業,三姐做醫生的夫人,說不定家人又是另外一副嘴臉。
這時候,大姐的女兒也有十三歲了。
小囡臉容標緻,小虹笑說:「媽,你看她多像大姐小時候,我真想叫她小小大姐。」
誰知小囡不甘心地叫嚷起來,「我不要像媽媽,我要像小阿姨。」
連小虹都怔住,「像我,」她失笑,[像我有什麼好?」功課與工作的壓力都大得不勝負荷。
[阿姨神氣。」
「像媽媽也不錯呀。」
小囡講出驚人的內幕來:「媽媽老給爸爸罵,只會哭,我不要像她。」
小虹呆呆地看著外甥,一陣深切的悲哀漸漸爬上心頭,宛如刀割。
許太太只是別轉頭佯裝沒聽見。
一般人滿以為母親的職責便是隨時隨地挺身而出替子女擋去槍林彈雨,錯。
沒有這種事。
這年頭,誰的擔子,便由誰背一輩子。
兒女成年之後,已經盡了責任,父母有父母的想法,不然怎麼辦,六十歲的子女難道還可以回來向八十歲的老父母討吃用?
理工出來,小虹隨即獲得優差,她如開動的火車頭,停不下來,白天上班,晚上特別進修。
小虹仍然住在家裡,現在開銷全部由她負責,並且請了傭人,服侍父母及三婆婆,三婆也要退休了。
升級與加薪的速度令許先生許太太訝異。
在這一段時間內,小虹做過幾件大事。
她跑到大姐夫家,同他溫柔而堅決地開過談判,請他善待大姐。
那中年男人敬畏地看著小姨,不相信她就是那個當年伏在窗台上颱風景的小小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