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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6:14 作者: 亦舒
    小凡用手按住,一看怔住,噫,這是三婆婆給的藥方。

    只見上頭寫著白牧——人參——蓮實——莫活——三棱——黃苓等字樣。

    小凡哀傷的想,作為紀念應當服一帖試試。

    當天下午,她便到老字號大中藥店去買藥。

    掌柜一看,「咦,這可是醫消化不良的古方。」

    回家加三碗水煎起來,滿室生香。

    王太太問:「這是什麼藥?聞到已經舒服。」

    真的,精神好似鬆弛得多。

    小凡說:「煎好一人一碗。」味道甘甘苦苦,木難喝,小凡斟一碗給母親,趁熱服下,只覺心胸慡快。

    喝完還有陳皮梅送口。

    小凡忽爾覺得累,打一個呵欠。

    奇怪,下午四五點種,原本是一天最好的光陰,怎麼忽然疲倦起來。

    只見王太太亦亦放下手中毛線,笑道:「兩人都困,莫是那碗藥作怪。」

    小凡笑答:「即使是蒙汗藥,在自己家中,也不妨。」

    「我去睡一覺。」、

    王太太回房,小凡邊眼皮都睜不開,直罵自己無用,伏在桌上,昏沉睡去。

    她看見三婆婆向她招手。

    小凡卻不害怕,迎上去。

    三婆婆笑首:「小凡,你真正好睡,我今兒去了,你也不送我一送。一

    小凡十分羞愧,「婆婆,我不捨得你。」「不妨不妨。不要傷心。」

    「我回去。」

    「回去何處?」

    婆婆笑道:「回去來處。」

    小凡嘆口氣:「婆婆,我何時再可見你?」

    婆婆握住她的手正想說話,小凡忽然聽得母親惱怒的聲音吆喝道:「醒來醒來,白日做夢呢你。」

    小凡睜開雙眼,呆呆看看母親。

    「來接你呢,」王太太冷冷說:「還睡什麼?」

    「誰,誰來接我?」

    忽然有人撳門鈴,小凡過去開門,是小胡站在門口,他怎麽來了?

    小胡站在門口,並不肯進門,木著一張面孔,問小凡:「行季收拾好沒有?」

    小几一看,只見牆角放著一隻箱子,什麼,她已經決定搬出去了嗎,是幾時的事?

    夾在母親與小胡之間已經根久,痛苦矛盾,今日把問題解決了也好,快刀斬亂麻。

    小凡提起箱子。

    只聽得母親在身後說:「這一去,你就別再回來。」

    小凡不禁嗤一聲譏笑,回頭同母親說:「何必這樣戲劇化把,話說滿了,自己下不了台,將來生養死葬,靠的還不是我。今日一點點小事就與我過不去,目相殘殺,誠屬不智。」

    只見田親瞼上一陣紅一陣白,小凡不再去理她.\n帶看行李與小胡離家出走。

    感覺很悲愴,走得太匆忙,皆因母親沒給她留餘地,明明想留住女兒,變相把她逼走。

    小凡也似遺傳了母親的愚昧,明明不想走,偏偏走了出來。

    上了計程車,又下計程糙,小胡把她帶到一個極之骯髒的去處,小凡不住搖頭,「不,不,這裹不行。」

    那小胡那張面孔一點表情都沒有,「我只能負擔住這一區。」

    小凡呆呆看著他。

    他還責怪女友:「本來有人介紹我到英國半工讀學設計,為看你,犧牲大好機

    會。」

    小凡打量著污穢的小公寓,「不,」她搖頭,「我並非十六七八歲無知少女,我自已想辦法。」

    小凡調頭就走,行李也不要了。

    忽然身邊有人叫她媽媽。

    是一個小小女孩,仰著臉,伸著雙臂,叫她抱。

    「你是誰?」小凡大吃一口.\n背脊爬滿冷汗。

    小胡在一旁冷笑,「女兒都不認得?」

    走不脫了,小凡緊緊抱住小女孩,把自己的臉貼近孩子的臉。

    怎麼會一步一步走到這個地方來,這條路或許適合很多人,但決不是她要走的路。

    小胡說:「這是你的家,好好打理它。」

    他長揚而去。

    小凡當下想,不要系,有力氣,敢叫日月換新天,終究會熬出頭來。

    地板一格一格擦光亮,職位一步步升上去,只要肯做肯吃苦。、

    但是她耳畔聽得許多許多抱怨,母親怪她不爭氣,小胡認為她不安份,胡母同人

    說:「很難得來一次,像客人一樣。]

    一個下午.\n小凡忽然發覺,她沒有自己,在別人眼中,她是妻子、媳婦、母親,她

    失去自己。

    她微笑同小胡說:「我扮演得最好的角色,其口是王小凡,讓我飾王小凡吧。」

    小胡一瞼鬍髭渣.\n指責她說:「我早就知你貪幕虛榮。」

    小凡笑,「別誇張,將來我會向你證明,我沒有錯,是你委屈了我。」

    她仍然提著箱子,離開另一個家,流浪到馬路上,無處可去,無家可歸。

    奇怪,她認識一些女孩子,娘家永遠有溫暖舒適的空房空床等她們回去,不知道要做過什麼好事,才能得到樣好的待遇。

    小凡已經累了。

    之後她嘗試過許多分工作,晚上還要進修商業管理科,疲倦到無可再倦時還得打醒十二分精神,無可奈何到最後仍得從頭忍耐。

    小凡聽到背後有許多嘰嘰喳喳聲音:「作怪呢,活該吃苦。」

    在說誰呢?

    說王小凡?這時候,她的涵養功夫已經練得差不多,一笑置之。

    私底下她同自己說:我會成功的,屆時才計分,好叫你們知道高下強弱。

    生活仍然像打地道抗戰,累了,跌坐一角,腰都直不起來,混身上下泥斑,齷齪骯髒,一絲陽光都照不進來,她只知道一定要鑿通這條地道,才能鑽上地面!挺直背脊,站立做人。

    這輩子給過她鼓勵的人,好似只有可愛的三婆婆。

    小凡許久許久沒有見到母親,彼此並無懷念,此刻她自己也是一個糙率的母親,且不幸地沒有任何擋箭牌證明她並非糙率,倘若尚有一個破敗的家,倘若同床異夢的伴侶仍在身邊還可以藉詞指責不爭氣欠教養的孩子不知像夫家哪個不受歡迎的親戚。

    但是忽然她得到了機會,工作崗位上有空缺,老闆堅持由她升上,多年的耕耘終於獲得成果,小凡吁出一口氣。

    同事幫她慶祝:「王小姐今天生日。」

    小凡好奇,有點迷茫,她竟忘記了自己生日,從來沒有慶祝,過幾歲了?

    同事們狡猾地答:「智慧能幹的女性沒有年齡。」

    真動聽。

    喝著香檳,她看到角落有張小小的臉。

    不由自主地走過去,一位少女穿著紗衣輕輕叫她一聲「媽媽」。

    小凡怔住,竟長得這樣大了。

    她很清楚記得,少女身上紗衣不是白色,亦不是米色,是一種自來舊的貝殼色,使她看上去,猶如古董明信片中美女扮飾的仙子。

    小凡十分感動,沒想到她出落得如此標緻。

    少女輕輕說:「我想搬出去住。」

    小凡一怔,「搬往何處?」

    「我們找到一個好地方。」

    「你們?」

    「是的,我們相愛。」

    小凡發呆。

    「我特地來說再見。」

    「慢著,他是誰,他為人如何?他做何種職業?」

    少女笑一笑,「不關你事。」

    少女轉過身子,揚長而去。

    小凡放下手中香檳杯子,索然無味。

    背後傳來歡呼之聲,叫她過去切蛋糕。

    她得到不少,但失去的,何嘗不是一樣的多。

    對著一面鏡子,小凡看進去,那是一張成熟精明的面孔,沒有人可以再愚弄她,或是欺壓她,她挺直北脊,穩如泰山般站在她的地盤上,終於,誰也不能把她推來推去。

    還有沒有歡笑聲?

    或許有,但她此刻站的位置比較高,她聽不見。

    慢看,小凡皺起眉頭,這是什麽?這是絲絲白髮;呵怎麼會,不是恍如昨日嗎?她提著行李自家裡走出來打天下。

    她扶著椅背,幾乎站不穩,時間,時間溜到哪裡去了?

    克服了一切可以想像的困難,時間卻沒有放過她。

    小凡咳嗽起來,背佝僂著,忽然覺得已經老了。

    她不甘心地叫起來,一聲又一聲。

    大廳寬敞舒適,布置無瑕可擊,但四周圍沒有人.\n

    她一開口,說話簡直有回音。

    母親呢,母親不最要面子,專等兒女飛黃騰達嗎?

    有人告訴她「令堂早已不在了。」

    小凡掩著胸口,「我女兒呢?」

    「她拒絕前來,她說她生活得很好,毋需遲來的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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