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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6:14 作者: 亦舒
姿貞只覺少女講到她心坎里去……
她竟忍不住對陌生人訴起心聲來「學成歸來之後,我找過他一次。」
少女抬起眼。
「瞞著父母!我們約在一間咖啡室見面。」
她比他早到。
+分鍾後,他來了。
她大吃一驚,一張面孔這麼胖這麽腫,禿了頭身上過分簇新的西裝更顯得他士頭土腦,這是誰?
姿貞記得她瞪著雙眼看住這個人,美好的記憶在該剎那卡嚓一聲全盤粉碎。
震驚過度,姿貞的表現反而有點呆木的鎮定。
她記得她邊喝咖啡邊聽他訴苦,禮貌地唯唯諾諾,他說得激動時想伸手過來拉她的手,姿貞機警地一縮手,隨即召來侍者結帳,也結束這一次會面。
姿貞沒有即時回家,她站在大太陽底下好好出了一身汗,太驚險了,幸虧父母沒有縱容她,又痛恨自己眼光的卑微。
姿貞苦澀地笑道:「那已是很久之前的事,這回子又翻出來嘲弄我,別托大!那是少女必經之途之一,你也最好當心。」
少女笑,「之後呢,之後就學乖了。」
可不是。
姿貞有點累,伸個懶腰,打聲呵欠。
怎麼搞的?船駛了好久,還不到岸。
她跑去窗口看,除出霧,什麼都看不到,她側耳細聽,還好,海浪一下一下拍看船頭,清晰可聞。
快到岸,她同自己說。
少女始在她旁邊。
姿貞打量她一下,「我小時候也穿過這樣閃光如魚鱗般的絲襪。」配齊膝高的掠皮靴子,不知多神氣,年輕,穿什麼奇裝異服都好看。
現在就得講品味牌子了。
姿貞問少女:「這麼晚回家,大人不管你?」
少女失笑,「才十二多罷了。」
姿貞頷苜:「對不起,我忘了,時代不同,家長開明.\n你們有自由有選擇。」
「你誤會整件事了。」
姿貞如墜五里霧中「你想說什麽?」
「劉之良,我想同你談談劉之良。」
姿貞忍不住說:「小姐,你清楚我,仿佛比我自己還多。」
少女笑:「你至今還想不起我是誰。」
姿貞沒好氣,「你起碼比我小十歲,小妹妹;我才不必聽你教訓。」少女一雙晶亮的眼睛看著姿貞。
姿貞又不忍拒人千里,今日新一代聰敏伶俐得很呢,聽聽她的意見伺妨。
少女溫言說:「經歷那麼多才找到劉之良,要好好珍惜。」
語氣好比阿姨輩,姿貞嗤一聲笑出來。
少女天真地問,「我說錯了嗎?」
「你不了解我們大人的事。」
之良心中第一位是事業.\n排到第十位,也還是事業,生活中其他一切,都是陪襯,皆屬錦上添花,可有可無。
姿貞太清楚他,除非他改變來遷就她.\n不然的話,只有她學他那個態度做人。否則,兩人無望。
大家卻都不願意再退一步,多可惜。
姿貞輕輕說:「人長大以後,事情錯綜複雜,再也不是小朋友排排坐吃果果。」
「但是姿貞,你還想訂幾次婚?」
姿貞跳起來,「你知道得還真不少哇。」
這少女倒底是誰?
她跑到船頭去問水手般還駛多久。
水手歉意地說「前面有一艘貨船誤碼闖水域,等它駛開,我們馬上啟航三分鐘就到。」
姿貞覺得眼澀肩酸腿軟……
多奇怪的事。深夜的渡海輪上,她落了單,遇上陌生少女,船在日中一直駐,不肯
泊岸,少女一直同她講道理,避都避不開。
明天非把這奇怪的經歷告訴之良不可。
之良,終於想起他來了,心頭酸酸的,並不好過。
這已是姿貞第二次訂婚。
劉家很有微言,之良是獨子,家庭事業的興衰完全落在他肩膀上,家長希望他娶一個精明冷靜的女子,一聽說是李姿貞,馬上皺眉頭,就傳她愛玩,菸酒睹全部都來,私
生活也亂,便把之良拉來訓一頓話。
之良對姿貞本來只不過半認真,被父母一罵,只覺加倍委曲,他放棄了最有興趣的
天文物理回家來打理成衣生意已經苦不堪言,誰知父母得寸進尺,連他約會什麼人都
之良氣不過.\n馬上登報宣布同姿貞訂婚。
姿貞到後來才知道劉家不喜歡她,也就不再上門,益發生分。
同第一住未婚夫分手分得千分文明,仍是好朋友,不時見面.\n更加引起誤會多多。
姿貞至大的毛病是過分忠於自己,最大的優點亦是絕不賣帳,瀟灑不羈。
她當然知道自己的毛病,不由得深深嘆口氣。
之良老覺得他是為姿貞犧牲過的,姿貞卻覺得她並非不堪,何勞之良委屈。
抬起頭,發覺少女跟了上來。
姿貞笑,「你倒底哪家的孩子?人小鬼大.\n對阿姨沒規矩,儼如平輩。」
少女笑。
姿貞細細打量她,只覺她眼熟,一定在什麼地方見過她,但是誰有這麽大的女兒?
茜茜的女兒才八歲,還有,蘇絲的千金更小,剛上幼稚園。
倒底是誰呢?叔伯輩中也沒有這樣年齡的寶貝。
少女抬頭看著窗外。
高鼻樑,大眼睛,左眼角下一顆痣。
姿貞奇道「我這個地方也有一粒痣。」
少女轉過頭來看著她微笑。
姿貞神倩恍惚,似同少女熟稔得不能再熟稔,又像生疏得不能再生疏。
她忽然說:「之良說得對,我喝太多了。」
「把酒戒掉吧。」
姿貞今年戒掉煙,又要剔除酒,人生樂趣越來越少。
「告訴我你是誰。」。
少女微慍,「連我你都不記得,這些年來,你不再關心自己.\n完全迷失自我,只忙工作,下班後一杯在手,麻木官能,唯一樂趣是添置衣服換新車,什麼理想都丟腦後。」
姿貞好不容易聽完這番話,好生奇怪,不怒反笑,少女的口氣似她故世的母親。
少女似為她痛心。
姿貞回到座位坐下,揉著疲乏的小腿.\n
船怎麽尚未到岸?
不會是賊船吧?姿貞聳聳肩,把頭枕在椅背上。
第一次訂婚時把孫子名字排行都想得妥妥噹噹。理想,理想有什麼用,想的是一樣,發生的永遠是另外一樣。
未婚夫要姿貞陪著到蒙特里爾去進修博士課程,姿貞即刻抗拒,不不不不不,這裡有她的工作有她的朋友有她的娘家,你可以說她愛得不夠,她才不高興跟一個男生跑到異鄉大學小鎮捱冬季零下三十度的寒流。
陪太子讀書倒也罷了,對方不過是個拿獎學金的苦學生,姿貞才不肯天天跑超級市場挑廉價肉骨頭回宿舍熬湯。
在倫敦她見太多這樣的學生情侶,搜一搜褲袋連搭公路車的輔幣都掏不足,報紙要到圖書館去看。抱怨多多,寒傖苦惱。
姿貞記得她說:「我們永遠是好朋友。」
不足一年,她便認識了之良,另一位漸淅丟在腦後。
他偶而回來,姿貞總是抽時間陪他。
他告訴姿貞,同一馬來藉女看護約會,對方鼓勵他住新加坡發展。
姿貞仍然待他如好朋友。
他們一直信來信往,直到女看護不高興為止。
後來聽說那一位終於到新加坡教書去了,太太一生就三個兒子,沒有做事,持家有
方。
有一度姿貞也非常想結婚,一了百了,躲進小家庭,對世事不聞不問。
這時姿貞忍不住大聲問:「船到了沒有?駛了快半小時了!」
船客轉過頭來看著姿貞,個個臉有秋容。
姿貞渾身寒毛豎起來,這到底是什麼船,在什麼海上駛?
後邊傳來陰惻惻的聲音回答她:「船叫浮槎,海是生命海。」
姿貞轉過頭去,後邊的座位空無一人,姿貞嚇得魂不附體,不由得尖叫起來。
少女按住她:「別怕別怕,我在這裡。」
姿貞歇斯底里喝問「你倒在具缶訥?一
少女悲哀地說:「姿貞,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怎麼連自己都不認得了呢?」
姿貞定睛一看,哎呀呀,這可不就是年輕的李姿貞,眉尖顰顰、皮子雪白,高佻身段,她終於把自己認出來了。
姿貞顫聲道:「你怎麼會在這裡?你是過去的人,過去的事。」
「我怕你忘了我。」
「我的確想努力忘記你。」
「不,」少女搖搖頭,「如果你忘記我,你將來就不會學乖。」
姿貞落下淚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船到岸了沒有?船到岸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