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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6:14 作者: 亦舒
少婦忙同女兒說:」你收過這位阿姨的錢快還給阿姨。」
小女孩否認,」沒有,阿姨沒同我買火柴。」
」昨天早上在這裡你明明向兜售火柴。」
少婦這時態度嚴肅起來,」小姐,我想你誤會了,你非相信我不可,小女今天下課才領得這套戲服回來,一時好玩,穿上試戲,昨晨你見的,必定另有其人。」
知青相信這對母女。
她轉頭看那小女孩,是她粗心,這一個神色機靈,比上一名白胖。
知青糊塗了,只得連連道歉。
人家母婦這才滿意地雙雙回家去。
知青返到寓所,自手袋取出火柴,實在忍不住,劃著名一支。
那朵蛋黃色光暈又來了。
知青盯著火焰,直到雙目刺痛。
火柴熄滅,她又再擦著一支,這次,她似聽到永生的聲音:」我真不知道應該選擇哪一個才好。」
知青心頭一震,火柴掉在地上,她連忙拾起它,雪白地毯上已經有一點焦跡子。
太荒謬了,這同扶乩有什麼分別,不能允許此事持續。
她把整盒火柴拿到廚房,想把它一次過燒掉,偏偏這時電話鈴響起來。
由永生打來。
」你還沒有出門?我等你呢。」
」我換件衣裳馬上到。」
」不,我來看你,十五分鐘後到。」
知青坐下來。
面臨轉變,她渴望知道未來吉凶,故此忽然迷信,求助於超自然力量。
靜心解釋了自己的心理善,知青略為心安,並且苦笑。
她撂一撂頭髮,速速換件便服,再到廚房去處理那盒火柴,它已然不見。
知青搜遍口袋,都找不到。
門鈴一響,永生已經來了。
知青給他一杯冰凍啤酒。
」你看上去有點疲倦。」
」是的,這年頭不比那年頭,彼時真是三日三夜不睡都看不出來。」知青惆悵。
無意中泄露心事重重沒睡好,諒永生也不會笑她。
永生忽然說:」知青,每個人都有過去。」
知青訝異地回答:」那當然。」
」我也有過去。」
」過去並不重要,」知青失笑,」何用念念不忘。」
」我的過去,牽涉到某個不願意忘記過去的女性。」
一切煩惱,因此而起。
知青不知同情哪一方好,亦無意擔任評判,只得維持緘默。
」問題出在我不願意重蹈覆轍。」
知青不得不問:」可有人勉強你?」
」沒有,但是在等我作出選擇,我感覺到壓力甚大,有時情願毫無選擇。」
知青無法置身度外,因說:」不知是哪個大作家說的,需要選擇,還是愛得不夠,至愛沒有懷疑。」
永生漲紅面孔,知青不去點破他。
過很久,永生才為自己辯護:」現在是什麼時候?很難再找得到百分之百單純的愛。」
知青不想與辯論,沉默片刻,說聲是。
現代人連攤牌都這麼含蓄,什麼明顯的話都沒有說,已經表達了心意。因雙方都毫無被得罪的感覺,將來方便見面,照樣是朋友。
不知多累。
永生走了以後,知青獨自坐在小小客廳中。無意伸手進口袋,噫,那包火柴又出現了。
她索性取出一支香菸,用火柴點著,當然沒有學童話里的小女孩那樣,把火頭接近牆壁,希望看到圖畫。
她不想把雪白的牆紙燻黑。
知青仰仰頭大笑。
第二天上班,知青碰到穿著整齊校服的小女孩。
」你好。」小女孩先同她打招呼。
知青朝她點點頭。
」你不生我氣吧?」
」哪裡的話。」
」你會不會同我做朋友?」
知青笑笑,」通常我只同年齡相仿的人做朋友,但是不妨破一次例。」她伸出手來同小女孩一握。
她張望一下,希望可以看到另外一個小女孩。
這時候校車也來了,把她的小朋友接走。
知青也抵達公司。
肖梅迎上來,」你來看看這張最高指示,簡直是要我們的命。」
知青先捧著面前的黑咖啡,痛快地喝一大口,沉默地攤開文件,看一遍,說道:」債多不愁,慢慢來。」嘆一口氣。
肖梅看她,她朝肖梅勉強笑一笑。
肖梅知道她公私兩忙,壓力非同小可,於是便搭訕說:」噫,這是什麼,安徒生童話。」有意岔開話題。
知青順手拾起那本書。
」童話世界才好呢,」肖梅也很感慨,」黑白分明,善惡到頭,終有報應。」
」也有很多悲劇。」
肖梅笑,」但都是浪漫美麗的悲劇是不是?人世間的慘劇卻泰半骯髒猥瑣。」
」你看我們的牢騷越來越多。」
」那貧苦的小女孩,」肖梅想起來,」你有沒有再看見她?」
」沒有,她沒有再出現。」知青不想多說。
」多可憐!」
知青牽牽嘴角,」讓我們召集下屬來公事公辦。」
此刻的知青不會比那可憐的女孩更不絕望。
永生把她攤在那裡與別人並列,以便他隨時選擇。
沒有比這再氣人的事了。
知青照常開會,發言,旁人絕乍不出她神色有異,但是她內心世界卻住著另一個悲哀的彷徨的小女孩,知青為她自己嘆息。
永生怎麼樣看她不要緊,她又如何看自己?
散會她鎮定地站起來,取過外套,」肖梅,我沒鞋穿,我們且去逛街。」
肖梅看看足下,」真的,坦克車都穿爛,越漂亮的鞋子越不經穿。」
知青決意要買它十雙八雙紅鞋兒,穿上去在名利場中跳舞,跳跳跳,一直跳,直到不能停下來。
她不會氣餒,環境即使差到絕頂,也不會嚇怕她,鬥志只有更加高昂。
她答應過自己,決不虧待自身。
旁人也許會說,看,瀕臨失戀的老少女,沒心肝,絲毫不見悲切,反而一個勁兒逛街置行頭。
老一脫女性也許會認為新女性心腸剛強至走火入魔,但只有當事人才明白,若非這樣,不能生存。
肖梅訝異曰:」這紅鞋配衣服不容易。」
」我的套裝多數是黑白灰。」
」但腳踏紅鞋不覺突兀?」
」這才見獨特,」知青笑,」管它呢。」
肖梅也笑,一邊說:」我可不是擁物狂,我買的東西,明天統統等著派用場。」
知青指著好友笑道:」越描越黑。」
誰都看不出她已經受了傷。
下午,永生的電話追上來,他大抵想在抉擇之前把兩個女子看清楚一點。
知青卻捏造理由來推搪,」今天實在不行。」她厭惡做陳列品,」我一早約了老同學。」
」不能推嗎?」
為誰,為他?」已經推了六個月,推無可推。」
永生不悅,」那我明天再打來。」
但是他不肯預約,怕他的行動會受到束縛。
知青笑一笑放下聽筒,不想再研究這個男生的心理善。
他看輕她,不要緊,一個人只要看重自己即可。
下班,她提著六七個鞋盒子回家,一到樓下停車場,已聽到老司閽的吆喝聲。
平時知青並非多事之人,這次卻忍不住過去看個究竟。
呵,她放下一顆心。
她看見司閽拉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在理論。
」幹什麼,幹什麼?」知青過去格開他倆。
賣火柴的小女孩終於現身了,知青鬆一口氣。
」這女孩竟在這裡做買賣。」
」我認識她,待會兒我送她回家,這件事交給我。」
司閽狐疑。
」你不是不相信我吧。」知青笑。
這樣他才訕訕走開。
知青把那女孩領至一角,蹲下細問她:」你記不記得我?」
女孩點點頭,」我記得你是給我錢的好心小姐。」
」你從哪裡來?」知青實在想知道。
女孩牽牽嘴角,」沙咀開放營。」
知青立刻明白,小女孩是住在船民營的越南人,不由得心都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