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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6:07 作者: 亦舒
「過了二十一歲,誰還會對你負責任,走一步路都須小心翼翼。」
「欺騙,然後遺棄,這種例子我見得太多,而且,不能抱怨訴苦,否則更被人看不起。」
從前聽過這些論調,真覺討厭,自在認為姊姊好比女巫,不住喃喃在一邊詛咒:看你們好得了多久,高興得太早了,遲早你會叫苦……
今日,又不是那麽恨惡她說的話了。
大學即將畢業,她得有個打算。
她同鄧立言攤牌。
鄧立言瞪大雙眼。「訂婚?我想都沒想過,我明年才結束學生生涯,起碼用五年打下事業基礎,自在,要是你想一早結婚,我不會騙你,我在三十五歲之前不打算成家立室。」
自在不出聲。
他一直知道她想早婚的意願,卻到兩年之後的今日才假裝是個誤會。
「大家說明白了只有好。」
自在不出聲。
「大家仍是朋友?」
朋友?
第二天,自在應邀與余阿姨喝下午茶。
她臉容明顯有點憔悴,余阿姨看在眼內。
自在忽然問:「姊姊好嗎?」
「很好,托賴。」
「仍然獨身?」
「不錯,一個人。」
「她在多倫多做什麽?」
余阿姨大表訝異。「你一無所知?」
自在有點不好意思。「沒有通信。」
「合意現在是大多市頗有名的地產經紀。」
自在聽了十分高興。「她不擅交際,真沒想到會在這方面成功。」
「她痛下苦功,最初人生地不熟,也頗為旁徨。」
「她一向有堅強的意志力。」
「你也是呀!自在,聽說你將以一級榮譽畢業。」
自在苦笑。
「自在,今日我約你出來,是有話要說。」
自在訝異。「余阿姨,你想講什麽?」
「你老關在學校里,有很多事不知道。」
自在微笑。「你說好了,不必兜圈子。」
「自在,有人認識鄧家,聽說,鄧立言在追求小地產商周恆昌的千金。」
自在抬起頭來,心底一涼,可是腦袋卻還清醒,閒閒道:「我與鄧某人,已經不來往。」
「真的?」余阿姨大喜過望。
「我早半年已經拆穿了他。」
「那我放心了,我聽到那消息,擔心得不得了,怕你受刺激,可是不通知你,你又不知提防,只有更慘,現在可好了。」
余阿姨是個善心人,可是她教自在尷尬,她反而要掉過頭來安慰她。「沒事,沒事。」
「我陪你逛街。」
「不,阿姨,我還有別的約會。」
自在緩緩走回停車場,只覺背脊陰涼,不必伸手去摸,也知道是被鄧立言狠狠插了一刀,直沒刀柄,連血都流不出來。
她踉蹌上車,駛到山頂,伏在駕駛盤上金星亂冒。
她是最後知道這件事的人,鄧立言不知還想瞞她到幾時。
連攤牌的誠意也沒有。
姊姊曾經冷笑說:「留待你自生自滅,再活過來已是百年身。」
原來是真的。
姊姊一向痛恨男人,原來自有原因。
開頭還以為是心理不正常。
自在深深嘆一口氣,把車駛回家,那輛不爭氣的日本車忽然在路上拋錨。
這叫做屋漏兼夜雨,自在到底還年輕,不禁笑出來。
第二天,她到車行去選了一輛歐洲小跑車,算一算,母親的遺產已用得差不多,畢業後非從速投入社會不可。
之後,鄧立言不再與她聯絡,兩年感情竟不了了之。
自在不再迷戀男伴。
強壯雙臂不一定可靠,溫言軟語不過是一種手段。
她比從前堅強沈默。
二十一歲失戀可以當是生活經驗,三十一歲失婚卻足以致命。
畢業那天,劉律師與余阿姨來觀禮。
「沒通知姊姊?」
自在遲疑一下答:「小事罷了。」
「不如叫合意申請你過去一起聚頭。」
自在笑。「我想先做兩年工作再說。」
「也好,兩年後過去念管理科碩士。」
「總共兩姊妹,有什麽誤會是不可冰釋的呢?」
自在懺悔答:「我不該掌摑她。」
「知道錯,事情就好辦。」
「同姊姊通一下電話吧。」
「兩年沒說話,不知說什麽。」
余阿姨把電話號碼交給自在。「想到了才打未遲。」
那日回家,自在翻閱英文報,看到鄧立言與周小姐的結婚啟示。
鄧立言終於找到了他的事業。
自在見過那些嫁入豪門的男子,堪稱千依百順,事事以岳家為重,一副婢妾相,妻子懷孕對他們來說是天大的喜訊,因為地位更加穩固,他子女的母親、外公,都是令他生活得更好的因由,父以子貴,飲水思源,非要戰戰兢兢不可。
他們繼承的身家,由一層公寓、一部汽車到整個事業王國不等,看個人運氣如何。
有些男生千方百計進入著名學府,進修其次,結交千金小姐為要。
什麽那是三菱重工的獨生女,那是華僑銀行的三小姐……了如指掌。
錦繡前途,盡在追不追得到聚寶盆。
家長往往火上烹油,看不起白領女。「天天上班,無心專注家庭,又一定押後生兒育女,不是好對象。」百般阻撓。
鄧立言沒有辜負父母一番心血。
但是他糟蹋了一個好名字。
自在把報紙刷一聲翻過,像翻過她生命中一頁。
半夜她醒了,無論如何睡不著,起床看時間,是凌晨四時。
自在忽然想聽聽姊姊的聲音,多倫多的時差最易算,剛剛差十二小時,那邊應是下午四時。
自在撥通了電話,那邊有人來應,不過是錄音機。
「王合意暫時不能應你電話,請留下你的姓名以及號碼,我會儘早回覆。」
合意的聲音平靜與愉快,自在覺得很安慰,她放下聽筒,她沒有留言。
只要知道彼此生活得好,已經心滿意足。
自在很快找到合適的工作,這原是年輕人的世界,自在不介意超時服務,事無巨細,親力親為,自然獲得上司讚賞。
同事裡有林語良,對她有特別好感。
林的家在新加坡,自在時時拿這個來做談話題材。「你對我們可有貞忠感?不過是過江來找生活,有什麽事,立刻取出護照返回祖國,也許連一聲再見珍重都沒有。」
林很會說話,他笑笑道:「自在,連你的尖刻揶揄都是性感的。」
自在不為所動。
要到今日,她才知道鄧立言給她的傷害有多深。
她頭頂與心底都有一道陰影,她的自尊與自信折了一半。
她再也不能暢快開懷地肆意而為,此刻她已學會回頭看看身後有無人持兇器走近。
背脊捱刀的滋味沒齒難忘。
鄧立言影響她的一生,她對他的五官已無太大印象,再隔幾年,說不定在街上也難以把他認出來,可是他給她的羞辱,會與她同壽。
自在慨嘆。
姊姊曾多次說過:「你太遷就他了,他一下子登堂入室,對你不會尊重。」
又說:「這個人滑頭滑腦,有便宜盡貪,品格欠佳。」
當時自在一句聽不進去。
此刻回味,十分震驚,姊姊的預言已全部應驗。
林語良邀請自在一起往答里島度假。
「我想去的地方,是非洲凱利曼渣羅雪山。」
「噫,原來你是海明威的信徒。」
自在挑戰。「怎麽樣,去不去?」
「我請你。」
「不必,各歸各,互不拖牽。」
「自在,你是怕付出,抑或怕接受?」
自在板起面孔。「我已決定到多倫多探親。」
「唏,多麽乏味。」
「說得再正確沒有,我從來不是一盤冶味的咖哩雞。」
自在真想往多倫多。
向姊姊鄭重道歉,不管她接受與否,向她認錯。
她買了飛機票,在一個星期日下午,直航多倫多。
自在先到酒店房間睡了一覺,養好精神,然後買了禮物,照劉律師給的地址摸上門去做不速之各。
合意住在北約區,小小花園洋房,花圃修理得十分整齊美觀。
自在按鈴,先聽到狗吠,然後,傳來細碎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