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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6:07 作者: 亦舒
    有人半背著門口坐。

    使王立文再次注目的是那女客穿著的一件晚服。

    立文去到何處都認得她經手賣出的名貴女服。

    那一件絲絨寶光閃閃,是最難得的紅玉髓顏色,羅米歐吉利出品,由他們獨家代理,全市只有兩件,其中一件被何太太買下。

    莫非,何太太也在這裡?

    好奇心人人都有,立文不由得停住了腳步,悄悄往裡看。

    只見不住有年輕油滑、舞男型的男子不住輪流進房搭訕,故此貴賓廳門一直虛掩。

    啊,立文想:真懂得耍樂。但,為什麽不呢?中年太太,也須要調劑精神呀!

    正掩嘴笑,忽然怔住。

    不,這不是何太太,只見那位女士伸出手來,點著了一支煙,立文看到了她的七分臉。

    立文的頭上彷佛被人澆了一盆冰水,震驚過度,站在原地作不得聲。

    她臉上出現極端恐怖的神情……

    那位女士是一隻怪物?不不,她薄施脂肪,臉容端莊,脖子上戴著一串黑珍珠,正與一名男伴說話。

    但是立文認得她。

    她是由立文的店裡買下大批女裝的周、水倫。

    一點不錯是周君,白天,他穿西裝,運籌帷幄,辦大事,賺大錢。晚上,他另有癖好,換上女妝,到歡場來尋找娛樂。

    立文張大了嘴。

    他精心挑選的晚裝,原來都由他自己穿著。

    立文慢慢移動雙腿,聽到關節格格一聲,同一姿勢站太久了。

    原來如此,她喃喃自語,原來如此。

    沒有喝醉,她的腳步也踉蹌起來。

    立文扶著牆壁,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走出夜總會大門。

    她這生這世,都不會忘記周永倫先生來挑女裝時專注興奮的神情。陷阱  馮少芳赴約時還以為事情會有轉機,縱使情緒欠佳,懷著忐忑之心,她也穿戴整齊,抵達宴會廳。

    她看上去無懈可擊,成熟、漂亮、裝扮品味一流,可是她知道,她已失去何文凱的歡心。

    她應該一早搬離何宅,只是,少芳一顆心尚餘一絲希望,她盼望何文凱會得回心轉意。

    她眷戀兩人曾經共度的快樂時光,故此留在同居男友家中,遲遲不肯搬出,內心掙扎得異常痛苦。

    朋友都勸她。「好走了。」

    少芳茫然答:「他為什麽忽然變心?」

    「何必浪費時間精力去研究,走為上著。」

    可惜少芳的理智總是打不贏仗。

    這一晚,何文凱意外地邀請她參加他的生日晚宴,她以為會有轉機。

    他已經搬出他們同居公寓,事實上兩人已超過個多月沒見過面。

    他有什麽話說?

    一到宴會,少芳已經知道情況不對。

    何文凱另外有女伴。

    那是一個穿玫瑰紫閃光緞子、戴長黑手套的艷女,叫王君桃。

    賓客都認識她,王小姐是女演員,以性感取勝。

    少芳心中想,叫我來干什麽?

    四肢漸漸發冷,雙手顫抖,想轉身就走。

    其實,那個時候走,也還來得及。

    可是,女子的通病是,一顆心必定要到死絲方盡,少芳呆站一角,直到何文凱與王君桃迎上來。

    王君桃媚笑著緩緩脫下一隻手套,交給何文凱,何文凱看著馮少芳。

    他冷冷問:「你來這裡干什麽?」

    少芳結結巴巴。「你的秘書通知我……」

    「你為什麽還不走?」

    少芳像遭到雷極一樣,他叫她來,是為當眾侮辱她。

    他竟然這樣無良。

    何文凱說下去。「原本這一切都可以避免,可是,你偏不識趣,賴死不走。」

    他的聲音不算低,漸漸有客人圍近看熱鬧。

    少芳知道情形兇險,可是一雙腿卻不聽使喚,釘在那裡,不能動彈。

    太遲了。

    何文凱抽出手套,朝少芳的臉彈過去,啪地一聲,少芳的右頰中了一記,麻辣辣有點痛。

    客人們啊地叫出來。

    接著,少芳的右邊面孔也中了一下,她眨了眨眼,呆若木雞,像是不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像一個遭欺騙遺棄的幼兒,連哭都不敢哭。

    只聽得何文凱說:「還不走?犯賤!」

    一位好心的中年人忽然走近少芳,攙扶著她離開現場。

    他替她叫了一部車子送她走。

    少芳終於死了心。

    她沒有回何宅,那天晚上,她到酒店度宿。

    看表面,她彷佛十分平靜,當夜,她取出一瓶伏特加及三十顆藥丸,一口氣吞下。

    酒店女侍發現她的時候,她全身已經轉為淡藍色,幸虧醫學昌明,才把她自鬼門關救回。

    朋友來看她。「都過去了。」

    少芳蒼白著臉,躺在病床上點點頭。

    「倘若死了,多不值得。」

    少芳低下頭。

    「人要自己爭氣。」

    「是。」

    「不是給任何人看,而是為著自己。」

    「謝謝你。」

    「你可打算回香港?一個人留在多倫多無益。」

    「不,我的工作崗位在多市。」

    朋友頷首。「失戀事小,失業事大。」

    少芳露出淒涼的微笑。

    她活了下來。

    整個人變得沉默寡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並非不積極,只是沒有笑容。

    大家都淡忘了這件事。

    馮少芳有無忘記?當然沒有,她只是埋葬了它,埋在什麽地方,埋葬的是什麽,都清晰記得。

    一日,在家中,她接到一通電話。

    「是馮小姐嗎?」聲音陌生但動聽。

    「是,哪一位?」少芳納罕。

    我們沒見過,我叫容玉華。」

    「容小姐,有什麽事?」

    「恕我冒昧,馮小姐,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請說。」

    「你是否曾經入住招雲台十三樓甲座?」

    少芳愣住。

    心中從未痊癒的疤痕開始滴血。

    招雲台十三樓甲座正是她與何文凱同居兩年半的公寓。

    半晌,少芳定定神。「你是誰?」

    「馮小姐,我就在你家門口,可以上來與你談談嗎?」

    「我不招呼陌生人。」

    「馮小姐,我也曾經住過招雲台十三樓甲座。」

    什麽?

    「在你之前,我在那裹住了兩年零三個月。」

    少芳訝異得說不出話來。

    「你不明白?」對方的聲音十分平靜。「我也是何文凱的同居女友。」

    「啊!」

    「我可以來探訪你嗎?」

    少芳鼓起勇氣說:「過去的事,不要再說了。」

    「講是這樣講,但是,馮小姐,你不想知道前因後果嗎?」

    少芳遲疑。

    「你隨時可以逐客。」

    少芳終於說:「好吧!」

    五分鐘後,門鈴響了。

    少芳去開門。

    容玉華臉容秀麗,衣著大方,一看就知道不是輕狂淺薄的女子。

    少芳看著她,失聲說:「你也在招雲台住過?」連她都上當。

    容玉華苦笑。「是,猜不到我有那麽愚昧吧。」

    「請進來。」

    少芳斟茶給她。

    容玉華打量了公寓一下。「你也活下來了。」

    少芳答:「是,一片一片那樣,重拾自尊與自信。」

    「不要自責,他有謀而來,手段毒辣。」

    少芳愣住。

    「我是過來人,我知道。」

    少芳小心聆聽。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一過兩年,他就要逼我們走?」

    少芳開口了,她緩緩說:「這些日子,我努力忘卻,不再計較過去,一個人總有運氣欠佳的時候。」

    容玉華頷首。「沒想到你這樣忠恕寬厚。」

    「我是為自己著想,只當摔了一跤,」少芳抬起頭。「我也有錯,我貪圖他的才華財產,我想抓緊他,我不想放棄。」

    容玉華說:「我也犯了同一錯誤。」

    「何文凱條件實在優秀,與眾不同,你看看外頭的獨身男人,有幾個是英俊瀟灑,同時又養得活妻兒的,願意上當的是我們。」

    「男女不妨分手,但是,他處理得太差。」

    少芳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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