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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6:01 作者: 亦舒
    我送她去拿車子,她把車子自停車場裡開出來,引擎咆吼著停在我面前,我一眼看得啼笑皆非,她竟開著一輛「蘭路弗」,這種車子是跑沙漠奔野地的,她開來海運大廈幹什麼?

    她向我擺擺手,大力扭著呔盤就開走了,看上去就是說不出的美麗自由,令人側目的。

    我並沒有回家換衣服。

    我在路上閒逛。她明天就要走了,走了幾時再回來呢?再回來也未必要見我。

    我應該買點東西給她帶走。什麼呢?她是什麼都有的一個女孩子,現在連快樂都有了。多年之前,我曾經送給她一隻史諾庇枕頭她一直保留著。現在我總該送些什麼給她,護她記得我。

    我一間間的店走看。鑽石戒子、金筆、皮裘。我終於到了一家玩具店,隔著玻璃櫥窗,我看到了女兒上星期買的洋娃娃。我側過了頭.\n再逛下去。下班的人快走光了,店也該打烊了。我竟什麼也買不到。

    終於我走進銀器店,選了一隻銀手鐲,叫店員刻字:寶貝。家明,七五年。她有數不清的銀手鐲,恐怕裡面都刻著字,我想。又有一隻戒子,是配對的,我也買了,禮物包得很漂亮,一個大蝴蝶結。

    我在中環逛著,散步到大會堂,在喝茶的地方坐了很久,又抽姻,手中的卡蒂埃都還是她送的。然後我撥了個電話回家,簡單的跟妻子說不回家吃飯。她隨口應了,大概掛了電話便回到麻將桌子去。

    我七點缺一刻便到碼頭等寶貝。碼頭倒有一點涼風習習,香港的美麗也像寶貝,是不可多得的。

    我買了一份報紙,翻了翻。

    寶貝來了。

    她的長髮仍然束在頂上,身上的長袖襯衫換了,依然是那種料子,下面是一條長裙子同樣米色的,流動的,輕的軟的。在黃昏里她給我一種異樣的感覺。寶貝決非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孩子,她只是脫俗,並沒有清秀得拒人千里以外,天知道我愛她。

    我迎上去微笑問「這是什麼料子?警察應該抓你,控告你引人作不道德意念罪。」

    「他們叫芝土布。」她笑,「我趕壞了。」

    「你可以遲到。」我說。

    「我沒有遲到的習慣,對我來說,吸鴉片比遲到還可忍受點。」她微笑。

    我們向最近的大牌檔走過去,找到個位子,坐下來,她拍拍手,對我說:「你叫菜。」我隨意點了幾個菜,她又要喝土酒,我都聽她的。她說:「我們昨天一家子在天香樓吃飯,那菜是益發挖空心思了,老闆也還記得我,可惜是哥哥付的帳,不然我可得個當場昏倒的機會。」我聽了只是笑。她又說:「香港人一頓飯就是我在英國住青年會一個月的開銷,簡直奢糜。」

    她可不省,別聽她說得那樣,今天稍早那條牛仔褲,難保不是十鎊廿鎊買回來的,那補釘是故意貼的。可是寶貝的口氣一向不狂就是了。

    她慢慢的吃看菜,吃一口贊一口,又喝酒,臉頰慢慢透了一種玟瑰色。

    「你冷嘛?」我脫了外套遞給她。

    她搖搖頭,「兩個冬天都是零下三四度,還怕這陣風?」

    「你是健康得多了。」

    她點點頭。她喝了酒先是沉默,這也是老脾氣。

    隔壁台子上有人放了一個無線電,裡面唱音廣東大戲,有板有眼的,倒也動聽。

    她說:「我在那邊想這裡的人!在這裡又想那邊的人。」

    「由比可知你有男朋友了。」

    「沒有。」她微笑。

    「你住在哪裡?」我問,「哥哥家?」

    「沒有,住在青年會。我住青年會住出癮來了,真是說不出的輕鬆自由,大熱天何苦擠在一個屋子裡,對眼睛對鼻子的,才兩個晚上就走了,煩得他們搬東西整箱子的。」

    我點點頭,這是她的體貼。

    「你是從義大利回來的?」

    「不,從倫敦去義大利,跑了整個半島,再回倫敦,搬了東西到香港,明天去台北,再從台北回香港,再回倫敦讀書。」

    「這一下子可真是行萬里路。」

    「是呀,」她眼睛紅紅的,「有時候看地圖真是心驚肉跳,離家那麼遠,加此獨立,什麼都靠自己,平常忙不覺得,靜了細想,真是害怕。」

    「你是快樂的。」我溫和的說:「沒有幾個女孩子可以像你這樣。」

    她笑了。忽然想起什麼,自手袋裡摸出一隻小盒子,「從羅馬帶回來的,給你。」

    我拆了開來,一條九K金的鎖匙練子,花紋別致,上面刻著「張」。由此可知她真是記得我,特別為我買的。

    「何必花這許多錢?」我說:「常買貴重東西給我。」

    「你先別樂,」她笑盈盈的:「我最近很賺了一點錢,到了羅馬一間金鋪,去訂了幾十條,照百家姓上面刻字,趙錢孫李什麼都有,應用就送一條。」

    「我才不信。」我說.\n「我也有東西給你。」

    「你又來了,婆婆媽媽的。」她不悅。

    「總不能單讓你威風呀!」我把盒子遞上去。

    「我回去才看。」她收起了盒子。

    「明天幾時走?」

    「早上六點。」

    「你的時間真是寶貴,擠得這麼緊!誰又救火似的等著見你?」

    她只是笑。

    「幾時再回來?」

    「不知道,九月半以前要趕回去開學。」

    「還有兩個半月。」

    「想去日本,想跟媽媽一塊兒去,她沒去過日本。」

    「你就憩一憩吧,小姐,別太奔波了。」我勸她。

    她喝她的酒。

    我看著她。

    她說,「家明,實在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現在想來,不如不說,你是明白的。」

    我也點點頭。

    有什麼好說的呢。不外是這樣的一件事。我不能為她離婚,她也沒有叫我為她離婚,然後她到英國去了。兩年後她回來成熟了,她說她仍然愛我,然而這愛是模糊了,鎮靜了,面對著面,我們說話吃飯,好像老朋友一樣。我心酸的想:真的,我唯一的驕傲,是她愛我。她畢竟是那麼出色的一個女孩子。兩年前的掙扎、吵鬧、眼淚、糾紛,如今都一筆勾銷了,她只在我心裡。在面子上我們都裝得很好。她是有了男朋友了,只是她不說,我也無權過問。今日我見了她,我很滿足快樂。

    我掏出舊鎖匙圈,把鎖匙一隻一隻往她送的鎖匙圈上套,我沒說話,她也沒說話。忽然之間她哭了,默默的,沒有聲音的,眼淚流下她的臉。

    我掏出手帕遞過去,她接過了擦乾。她微笑說:「離家太久了,一旦回來,反而感觸。」

    我結了帳,她道謝,我們兩個人都吃了很多。然後我與她緩緩的走到彌敦道。

    她聳聳肩,「這些酒店鋪子,我全沒見過。」

    仿佛剛才沒哭過,她已經忘了。

    她是長大了。

    我與她一直走到碼頭,才十五分鐘。她把手臂圈在我的臂彎里,我們走得也就像老朋友。我在碼頭停車場取了車子,她一看就贊:「愛快貝他,好車子。」也只有她欣賞,妻子為了這部車子不知煩了我多少次。

    我開車向窩打老道山青年會駛過去。一下子就到了,香港真是小得可愛。寶貝很聚精會神地看著街上的燈色。我們停車買了一個大西瓜。然後我幫她抬上房間。她用鎖匙開了門,來不及的拔刀子切了西瓜吃。

    她嘲弄的說:「我現在就是吃,什麼天大的事,都可以用食物解決。不會做功課了,先吃了再說。以前住台北,媽媽求我吃香蕉,看都不看,到了外邊,十便士一隻都買來吃,真犯賤。」

    我吻她的臉。她抬起頭來,一臉的笑。我把她抱在慶里,很久很久,她把瞼埋在我胸前她說:「家明,我聽見你的心跳,我在你心裡,我在你心裡。」她略具一點醉意了。

    「寶貝,你早點睡吧。」我輕輕的說。

    她點點頭。

    「明天我不送你了,你不愛一大堆人送飛機。」

    「對。」

    「以後我們再見。」我輕輕的說。

    「再見。」她說。

    我們站起來,她替我開門,靠在門邊,她說「家明,你真是一個好人。」聲音又清脆又甜蜜,一點埋怨都沒有,一點惱恨都沒有,她實在是一個難得的女孩子。

    我低聲說,「將來誰跟你在一起,真是幸福。」

    她笑,「可惜你們都這麼說,可是誰也不願看跟我在一起。」

    我不響。

    「今天很高興,謝謝你,家明。」

    「謝謝你,寶貝。再見寶貝。」

    我走了。

    才到街上,我就哭了。我雖然沒有愛她的勇氣,到底哭的膽子還是有的,到了家,我就泄了氧,挽著外套走進屋子。

    妻子坐在沙發上喝茶,麻將剛散,牌都攤在桌子上,傭人正收拾殘局。我坐下來。

    她看了我一眼。我不出聲,看著尚未收場的電視。

    她忽然說,「聽說寶貝回來了。」

    我眼睛沒看她,走過去扭響了電視節目。

    「寶貝回來了。」她提高聲音.\n又說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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