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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6:01 作者: 亦舒
    屋子裡什麼也沒有留下未,什麼也沒有。一切舊的,應該在的東西都還在那裡,-張舊報紙的招貼,上面寫著「追捕神槍手及智多星」,床小小的,鋪得非常好。一柜子的衣服。地毯上一本看爛了的詞選。電話故在床頭處。在等誰的電話?家明的?邦的?還是其他男人的?

    電話鈴響了。我看看鐘,鍾說是下午三點半,星期日下午的三點半,鍾說的,我接過電話。

    「喂,小三?說話呀,我昨天事忙,七點鐘該來的,但是你知道麻將這回事,人是走不開的,沒搭子,結果我九點鐘打電話來,就沒人接了,你生什麼氣呢,你真是怪,這種芝麻綠豆!」

    「您貴姓?」我溫柔的問。

    「小三?」那邊問:「你怎麼了?今天要不要出來?」

    「您貴姓?我不是小三。小三今天下午兩點十分死了。」

    那麼一陣沉默,「你說什麼?你開什麼玩笑?你是誰?」

    我溫柔的說:「牌局在等著你,少一個搭子是不行的再見。」我把電話掛上了。

    可憐國香無主。

    原來是這樣的。小三落魄了,潦倒了,自從離開家明之後,每一個男人都一樣,說也是多餘。其實家明又何嘗不與他們一樣,只是小三要為她自己留一點幻想留一點虹彩。她一定是化好了妝,換妥了衣服,等這種阿狗阿貓來接她。不外是因見星期六晚上寂寞,想出去走一走,吸一吸屋子以外的空氣,可是就連這種人也遲到了,居然人也不來,隔兩個小時才說打電話來沒人接,小三就是在這兩個小時內大澈大悟的吧。與其活看受這種零零碎碎的氣,不如早點離開這個世界,反正這個世界也不是她的,她空長著一張美麗的臉,空懷著一肚子的學問,然而她走的路這麼難走,這麼難走。受這種零零碎碎的氣……一局麻將……一局麻將。

    電話鈴又響了,我接過來,還是那個聲音,「剛剛說什麼?小三怎麼了?昨天她七點半來個電話,是我太太接的,唉,真是的怎麼能打到我家來呢,我明明能出來,也出不來了,我說『我打給你吧』,便把電話掛斷了我也是有我的苦衷-」

    我再把電話掛上,撥了一個字.\n讓話筒空懸著。

    與其受這徉子零零碎碎的氣。這樣子零零碎碎的氣。這樣子說來,她確是辜負了家明,他們兩個在一起拉拉扯扯也三年了,誰辜負了誰都不要緊,但是為了寂寞……這種男人……一副牌局……小三穿好衣服化好了妝在等,他切斷了她的電話。

    我明白了,既然已經潦倒到這種程度,就很難再爬得起來,即使再起來了又如何呢?做人不過是那幾件事。戀愛了,失戀了,事業有了成就,工作失敗了,來來去去,去去來來,自己跟自己兜著圈子,終於頭髮白了,有沒有人一起偕老又算什麼呢?小三早一點看穿.\n就去了,不為什麼,只為遲早都是一樣的,她又無牽無掛,何必謫仙似的受這些折磨。但是她短短一生之內,最光彩的時間無異是與家明一起共渡的,至少那個時候,家明每天七點鐘準時回家,他們同居在一起,她會躲在壁櫥里,讓他找她,然後跳出來嚇唬他,他們兩個人天天出去吃飯,那時候的小三的的確確有一種俏生生的、不食人間煙火、白璧無瑕的美,那個時候,我與邦在一起,也偷偷的羨慕過家明的成熟。

    但是現在我們這兩對人,家明已經結了婚,我可憐孤如釵頭風,小三死了,而邦,我不替他擔心,他一十子便會找到另外一個女人,他懂什麼呢?他曉得什麼呢?

    有一隻抽屜微微拉開著。找詫異了,小三最恨抽屜下關上,為什麼她忘了把抽屜關上,我拉開來,裡面都是藥,安眠藥甚至還有剩下來的,我還看到了一束信。大部份是家明寫的,早期的她都撕了,留下的是後期的。還有一張明信片是邦在韓國寄來的,情深款款,寫著:「想你是因為不能見到你,想你是因為不能與你說話,想你休是因為不能吻你。」才多久的事兒,現在是六月底,那信是一月份寄出的,一下子就灰飛煙滅了,一下子。既然什麼都不長久,又何必真的耽到頭髮白的那一天?

    我茫然的走出她的房間,過幾天我會來收拾東西,過幾天,等我安定下的時候。我鎖上門,走在街上。霓虹燈已經亮起來了。

    男男女女迎著我的臉走過來,男女老幼,有親熱的少男少女,臉貼著臉,一派金翡翠的樣子,他們以後會結婚嗎?會生孩子嗎?會白頭偕老嗎?會嗎?

    我在人群中擠,一頭一臉的汗,小三死了,她從此在這個地球上消滅了,永遠沒有小三了,生命在她身體內流,沒有她,生命也一樣流,流在街上。小三是永遠沒有了,她的痛苦與快樂也永遠沒有了。我祝福小三,希望她找到了她要的理想,在她現在的國度里,不管是有意識或是無意識,不管是不是永恆的火焰或是永久的樂園,至少她已經脫離了這裡,這地方她不喜歡,這裡的人她也不喜歡。

    但是我們曾經在這鬧市里走過逛過樂過,我們玩得多麼高興,我感激她帶與我的歡笑。

    我一直在路上走看,好像要趕回去,等小三的電話:「喂,今天星期日,我們哪兒樂去?」仿佛我又聽到了她的聲音,今天是星期日。再見  下午一時的中環,我孵在寫字樓里,忙著看我的文件,查閱帳簿,見著客人,電話的鈴聲,冷氣機軋軋響,窗外炫目的陽光,日日一樣的工作,都使我昏昏欲睡。一隻蒼蠅不知道從哪裡飛了進來,慢吞吞在鋼筆上爬著,我用手指把它撥開了,想仔細一點,我與這隻蒼蠅又有什麼分別──忽然之間有了這種文藝青年的意識,真正難受,生活本來是最最難受的。

    我嘆一口氣,我那女秘書是益發懶了,一盆玫瑰都快變花乾了,她小姐也沒想到換一換,天天就是穿個迷你裙,七八寸高的厚底鞋,夢遊似的走來走去,臉色蒼白,眼底兩個大黑圈,才廿多歲看上去就已經差不多的樓子了,怎麼在活的日子,一點青春都沒有!分分鐘仿佛離開了冷氣房就活不了似的。這年頭找個花瓶也不容易。

    我敲著鋼筆,嘆著氣,嘴裡喃喃的說「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一會兒下班,還得擠過七千多人開車回家,一百度華氏的熱度,沙塵,悶風,媽的,我簡直不要活了。到了家也不過就是看電視,吃飯,兩個孩子吵呀吵,妻子埋怨什麼又漲了,什麼又貴了,她想要的那件藍狐始終買不起。如此這般又一天,第二天又回到這個辦公室來。

    我已經是中年人,算了。

    雷話鈴又響起來,女秘書聽了,問「有沒有約時間?」

    「誰。」我問。

    「一位小姐。」她答。說了等於沒說。

    「誰啊?」我不耐煩地問,自己把電話拿起來,「這裡是張家明,哪一位?」

    「家明?」一個女孩子的聲音稚氣的,動人的。就這最叫了我一聲,我心頭就一震,這──「我是寶貝。」她說。

    我摒住了呼吸好幾秒鐘。「寶貝。你回來了?」

    「回來過暑假。」她說。

    「你在哪兒?在哥哥家裡?」我猛然問。

    「不,在詩韻買衣服。」她笑,「尖沙咀海運大廈。」

    「你──回來了?」我一手的冷汗。

    「當然回來了,不然怎麼查到你的電話?家明,如果我叫你出來吃茶,你出不出來?」

    「當然出來,當然。你還在買衣服?」

    她在電話那邊低聲說:「不不,那件好,那件紫紅的。我不用試,量量袖子就行──什麼?家明,對不起,你現在可以出來嗎。我下午有空。」

    「明天可以嗎?」我問。

    「明天我要去台北。」

    「你怎麼不早給我電話?」

    「我昨天才到,昨天到都五點了,吃頓飯洗個澡,剛剛睡醒,跑出來就打電話給你──叫我還怎麼早?」

    「我現在出來,你在哪裡?」

    「最近是美心,我實在認不得別的地方了─我現在是老土,香港洋場十哩,我並不認得清楚。」

    「就那裡,我馬上過海來,半小時後見。」

    「你可不准遲到。」她笑。

    「不會。」我說:「再見。」

    我放下電話,幾乎跳起來。寶貝回來了。我抓起外套,跟女秘書說:「我請假,下午走開一下。」

    她說:「張先生,你下午約了三個客人──」

    「叫他們改天來,或去見陸經理。」我頭也不回的走了。

    從三十層的電垓捱到樓下,我衝過馬路,今天的德輔道好象不一樣,我閃過一輛電車,今天的陽光是美麗的。我奔過隧道,發現碼頭的鐘敲了三點半,我付了角子,路上石級,剛剛趕到一班渡。我揀了一個位子坐下,海是灩灩的藍的,做人還是有點好處的。

    然後我冷靜下來了。

    寶貝回來了。

    這對我有什麼好處呢。我不過是她六七十個男朋友中的一個,蒙她看得起,撥個電話來,叫我去吃一頓茶。她走之前.\n我是個已婚的男人,如今她回來了.\n我還是個已婚的男人,等她再次回去讀書,我還是個已婚的男人啊。

    但是我還想見她。我想見她。

    她電話里的聲音還是那種清慡的甜,兩年了。她現在怎麼了?這兩年裡我跟她寫過幾封信,她寄給我一張照片,那字還是像個孩子,圓圓的,信里沒說什麼,幾行字。

    下了船我有點緊張,真是熱。人人都說香港一年比一年的熱。走進海運大廈,到了美心,我揀個位子坐下。我以前就跟她在各處的美心吃過茶,她從來不記得哪間大廈在哪裡,問了又問,終於還是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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