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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6:01 作者: 亦舒
也不知道怎麼學壞的,對同學不說老實話,每個學生都想作瀟灑狀,其實不讀書怎麼可以成績好?人人都默默的用功。要是會考考得不好,便沒有希望進香港大學。我不願意到英、美去升學,離家好幾萬里,苦都苦死。誰曉得?也許到十八歲,會喜歡去外國見識見識也說不定。
熬到下午四點實在不行,放下希臘神話就閉上眼睛,還有一本。心裡暗暗好笑,玩三天三夜都不累,看書就像受了催眠術似的。
測驗完之後我很有把握,到底一整個周末都花了心血。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幾時可以再見周叔叔?
他回請爸媽的時候,能不能也連我也請在內。
我問媽媽:「周叔叔怎麼不來?」
媽媽說:「人家要做的事多看呢,怎麼好常來?」
「他忙什麼?」
「渡蜜月,見親戚朋友呀!」
「我們也是他的朋友。」
「他不是見了我們嗎?」
媽媽好不詫異。
看樣子沒辦法,只好靠自己的。
怎麼靠法?打電話找他。一定要老著麵皮。
在爸爸的記事本翻到周家的電話號碼,我搖過去,「請周俊東先生聽」心比平常跳得急,手也冷了。幾乎馬上想扔下話筒走。可是他的聲音已經傳過來。
我說:「我是小毛,周叔叔。」聲音像蚊子叫。
他想一會兒,「哦,小毛。」他是那麼愉快。
我能說什麼呢?聽到他的聲音已經夠了。我拿著電話不曉得說什麼才好,第一次給男人打電話,原來結果是這樣子,我一切的第一次都是這麼尷尬。
「小毛,」他溫和的說「有什磨事嗎?」
如果沒事也說上半天,太十三點,我可不要給他那樣的印象,怎麼辦呢?
我隨機應變的說:「周叔叔,爸爸媽媽說你好些時候不來我們家,讓我問問你是不是很忙。」
「都是無事忙罷了,你跟他們說我一有時間馬上來打擾。」
「周叔叔,你就要走的吧?」
「可不是,匆匆忙忙,身在異鄉為異客,不是滋味。」
「周叔叔為什麼不長久住在這裡?」
「有很多道理。小毛,你中學快畢業了吧?」
「快了,還有兩年。」我說:「功課很多。」
「升哪裡的大學?」
「香港大學。」我說。
「好得很,然後暑假的時候到歐美去旅行一下,香港的孩子知識很好,就是見識差點,連一年四季都看不見,你可別犯這毛病。」
「是的,周叔叔。」
「好,小毛,再談吧。」
「周叔叔,」我急道:「那麼你幾時來我們家呢?」
「小毛,我說不定噯,有空一定來,好不好?」
「好的,再見周叔叔。」我只好那麼說。
我掛上電話。
我等了很久很久,像做賊似的,偷偷走回房間,心裏面很是憂傷。我喜歡他,可是不能見到他,為什麼?大不公平了。這是我第一次覺得做人不能順心。
測驗卷子發下來,五十分中拿四十五分,成績實在很好,做人那麼多事當中,讀書是最容易的,只要下過功夫就可以拿好的成績,難怪有些人一輩子離不了學校,一直念一直念,總比想見一個人而見不到容易。
好郭的又來請我去郊遊,我才不要去,跟他到哪裡我都不高興。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他請我去巴黎我也不要去,肉麻死了。
一點新事也沒有,天天是上學放學。換好校服就走。校服熨得好,可以兩天換一套,去年親做的,今年又緊了。上次鄭婉如說她媽媽罵她,年年要做校服,就是長得比人快!這種媽媽也會有的!後來婉如不敢再提做新校服,把舊的繃在身上,十分不雅觀。家長加果這樣不體諒孩子,幹嘛要生養孩子?
太多的父母把小孩子看為一種負擔,真是可怕,孩子們是十分無辜被生產下的既然活在世界上,需要溫暖了解與愛心,這世界這麼大這麼冷酷,如果不能自父母那麼取到應得的溫暖,叫我們何去何從?鄭婉如說她一輩子也不會忘了這件事!這些父母天天埋怨子女,卻年年把不幸的生命帶到世界來,天下最無恥的是這些人了。
我的爸媽不是這樣的,我很幸運。
我還應該為周叔叔的事情煩惱嗎?
爸爸這麼盡責,媽媽這麼能幹,他們又長得瑞正票亮,我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他們待我如朋友一樣,十五年來我沒有受過一點委屈,每樣事都獲得他們的諒解,他們提供的意見永遠有益於我。可是為了周叔叔。
我也懂得這是沒有希望的,我是小女孩,他是中年男人。這種感覺不正常的,周叔叔做夢也沒想到我會日日夜夜的想念他,製造機會來與他見面。但是我不能夠控制自己,我身不由主啊。
班上鄭婉如與我最談得來。碗如比我大一歲,她是很有思想的一個人,她說話很有味道。
她說:「有一次我說同學小毛一個人睡一個房間,我哥哥叫我住到小毛家裡去,別空自羨慕人家!」
婉如最不幸,什麼人都可以罵她,她母親相當鼓勵這種作風,不但不阻止哥哥罵妹妹,還覺得既然兒子代她教訓了女兒,就不用她費心。婉如一點自尊也沒有。可是婉如的功課好極了。
她說:「唯有如此,我做人才有信心。」
我說:「婉如你做人一定有成就,人家說只有受過苦的人才可以成熟得快。」
婉如說:「我也沒受廾麼苦,我哪裡敢說受過苦?只是我太希望家人給我一點溫暖,不要把我當一件家具。想了這麼些年」
「不要緊,將來你嫁一個好丈夫,必然會得到補償。」
婉如笑了。
我想把周叔叔的故事告訴她,想了一想,終於沒說。
周叔叔走了!
媽媽說的:「俊東真是,連送也不讓送,就這麼走了,只來個電話!」
我聽到這句話整個人像五雷轟頂一樣,手上的書本撒了一地。他走了,他沒有告訴我一聲。他心裡根本沒有我這個人。啊!我真的如此微不足道?真的一點想念的價值也沒有?但是我卻會記得他一輩子。他知不知道,除了父母之外,我只愛他一個人。
我哭了。就這樣子他走了,連一片雲彩也沒帶走。怎麼會有這麼殘忍的人。我哭了又哭。我為他告一天假沒上課。媽媽請一醫生來看我。我硬是說頭痛,醫生無可奈何留下藥走了。我躺在未上不肯起身。我不停的想著周叔叔的一言一笑,心上像有塊大石壓著。
鄭婉如取學來看我,帶來筆記。我又哭。
婉如說:「吃完藥就舒服,別哭。」
我馬上明白父母朋友再對我好,有很多痛苦是要自己承擔的。
我還是去上課了。什麼比什麼重要,我是非常明白的。但是我胃口很不佳,常常嫌菜不好。幾何測驗幾乎不及格。
卷子發回來,爸爸媽媽與我討論。
「是不是對算學沒有興趣?」他們問。
我說:「的確是沒有,但平常也不會這麼差,我一向比較喜歡新數。這次平衡等邊問題沒做熟。」
「請人來補習好不好?」他們問。
「好的,只補這一科,一星期補兩小時夠了。」我還得讀法文呢!
「那麼要請大學生,我們去問問。」媽媽說。
爸爸說:「小毛的數學一向是最弱一環,女孩子大多數這樣,可是她英國文學與中文都好。」
我低下頭,很難為情。婉如替人補習賺外快,我還得找人替我補習,一進一出差太遠了。一定要要用功。
周末正在學織毛衣,媽媽說補習先生來了。我放下織針出去,看見一個很年青的男子。
媽媽說:「這是江哥哥,江哥哥是中文大學的,你要聽江哥哥教。」
「是。」我低聲說。
江大哥廿多歲,數學好極了,像電腦一樣,出了很多例題給我做,他說我不明白原理,做破頭也沒用,死背例子是最笨的方法。
他教書很耐心,而且很有辦法,一教就通,一星期下來,我的頭緒漸漸歸一,有時候也可以發問了,江大哥不漂亮,但是……他不是電影明星式的人。坐在那裡不出聲的時候,他很普通!但是笑起來他是完全另一個人,很少有笑得這麼明朗開心的面孔。
過了一個月,他已經來過四次。媽媽問我有沒有開心一點。
我答:「對於幾何是開心得多了。」
媽媽笑問:「你還有什麼不開心的?」
我不響。
漸漸我與江大哥也有些話好說。江大哥會問:「你為什麼老低看頭?」他笑,「除了小毛外,你還有沒有別的名字。」
我不怕他,我說:「我最不服氣人家做算術不費腦筋了,我再低頭也想不通。」
有一次他回家的時候剛巧我也要出去,於是大家一起出門,他在門口問我:「小毛,我學校有個舞會,你要不要來?如果你來我後天接你。」
我猛然抬起頭。「你請我做舞伴?」我意外的問。
「不,」他幽默的說:「我請你做保姆。」